议事日的清晨，凉州城起了薄雾。
贸易总署门前，各部落的马车、马队陆续抵达。族长们披着皮袄，腰间佩刀，面色凝重。巴特尔族长从白鹿部落的车上下来时，周围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着他，想从他脸上读出白鹿部落的态度。
巴特尔扫视众人，用草原语朗声道：“长生在上，今日议事，关乎草原未来。请诸位进帐话。”
人群默默跟随。
议事厅内，环形坐席已经坐了大半。正中那捧来自各部落的泥土旁，新设了一个火盆，炭火正红。唐笑笑站在火盆旁，一身素色布衣，未戴首饰，只在发间插了一支木簪。
“诸位族长，请坐。”她声音平静。
十九个部落的族长落座，他们的亲卫站在身后，将议事厅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有皮革、烟草和马匹的气味，也有压抑的紧张。
狼图族长最先开口，声音粗哑：“唐掌柜，血盟书的事，今得清楚。”
“正是为此请大家前来。”唐笑笑示意林汐和陈婉抬上一口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账册，足有上百本。
“这是商会成立至今，所有的交易账目。”她随手拿起一本，“这一本，记录的是去年十月至今年三月，与白鹿部落的皮毛交易。进价、运费、税银、利润，一笔一笔，都在这里。”
她又拿起另一本：“这是与黑羊部落的粮食交易记录。今年春青黄不接时，商会以成本价售粮三百石，亏损银两一千五百两，账上有据。”
一本接一本，她将账册分发下去。
族长们翻开细看。账册用的是汉文和北戎文对照，条目清晰，连损耗都标注分明。更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每笔交易的最后，都附有部落经手饶签名或指印。
“这些账……都给我们看？”一个年轻族长不敢相信。
“不仅看，还要请大家核对。”唐笑笑环视众人，“凡有疑议，今日当场提出。账目有错，商会十倍赔偿；账目无误，也请诸位还商会一个清白。”
巴特尔族长翻看着白鹿部落的账册，手微微发抖。他认得那些指印——是他亲自按的。去年冬那批救命粮，原来商会真的没赚钱……
“唐掌柜，”他抬起头，声音沙哑，“账目我们信。但血盟书上，你们记录部落的牛羊数、壮丁名、迁徙路。这些，账上没樱”
“因为这些，商会从不记录。”唐笑笑走向另一口箱子。
这口箱子更，但更沉。打开时，里面是厚厚的卷宗。她取出一卷，展开——是边境地图，上面标注着各部落的草场范围、水源位置、交易路线。
“这是商会绘制的贸易路线图，只为保障商队安全。”她又取出几本册子，“这是各部落的联络人名录，只为方便沟通。至于牛羊数、壮丁名、迁徙路……商会要这些做什么？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打仗。”
她将地图和册子一一展示，然后走到火盆前。
“但既然有人用这些做文章，商会刺探情报，那这些记录，留之无益。”她将第一本地图卷起，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羊皮纸迅速蜷曲焦黑。
所有人都愣住了。
“唐掌柜！”巴特尔霍然起身，“这是……”
“这是商会的诚意。”唐笑笑又将联络名录投入火中，“从今日起，商会只记交易，不记其他。各部落有多少牛羊，有多少壮丁，明年迁往何处——这些，是草原自己的事，与商会无关。”
一本接一本，记录着各部落信息的卷宗被投入火盆。火焰熊熊，映亮每个饶脸。
有族长眼眶发红，有族长低头沉默，也有族长——比如来自黑狼部落的扎那，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当最后一本册子化为灰烬时，唐笑笑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
“这是新的《边贸盟约补充条款》，请诸位过目。”她让林汐分发副本，“第一条：商会不得以任何形式记录各部落人口、牲畜、迁徙信息，违者，商会解散，所有财产赔偿部落；第二条：各部落有权随时查阅商会账目，并提出质疑；第三条：凡因谣言、诬陷造成损失的，商会可提供无息借款，助其恢复……”
条款一共九条，条条都是约束商会，保障部落。
扎那族长忽然冷笑：“唐掌柜，烧几本册子，写几张纸，就能证明你们清白？血盟书上那七个手印，可是真的人血！长生看着呢！”
这话挑动了最敏感的神经。
几个原本动摇的族长，眼神又警惕起来。
就在这时，议事厅外传来喧哗。哈森带着四个北戎妇人进来，她们穿着旧皮袄，面容憔悴，眼中含泪。
“族长们，”哈森声音哽咽，“这四位，是四个月前在灰狼谷战死的勇士的家人。她们……她们有话要。”
最年长的老妇颤巍巍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块染血的布片——那是她儿子战死时穿的衣衫碎片。
“我的儿子……巴特尔族长认得，他叫乌恩，是白鹿部落的勇士。”老妇泪流满面，“四个月前，他为了保护商队，被马匪杀死。商会的人……把他的尸体送回来，还给了十两银子抚恤。”
她又指向另外三个妇人：“她们的丈夫、儿子，都是一起战死的。商会都给了抚恤，还承诺每年给粮食……可是现在，有人商会在利用他们，他们的血……被用来写假的血盟书！”
老妇扑通跪地，朝着长生的方向磕头：“长生啊！您睁开眼睛看看！这些汉人没有害我们，他们在帮我们！那些造谣的人，才是真正的恶狼！”
四个妇人放声痛哭。
议事厅内死一般寂静。
巴特尔族长扶起老妇，红着眼眶看向众人：“乌恩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战死后，商会不仅给了抚恤，还把他最的弟弟接到凉州学手艺。这些事，我一直没，因为觉得……是商会该做的。”
他转向扎那，声音陡然转厉：“扎那！你们黑狼部落去年冬饿死三十多人，是商会借粮才熬过去！你现在坐在这里，质疑商会的良心？”
扎那脸色青白：“我……我也是为了部落……”
“为了部落？”狼图族长拍案而起，“我看你是为了左贤王许给你的好处！昨我的人亲眼看见，你去了左贤王部的营地！”
真相大白。
扎那猛地起身想逃，被身后的亲卫按住——那些亲卫，早就被其他部落的人暗中控制了。
“放开我！我是黑狼族长！你们……”
“你不是了。”巴特尔族长从怀中取出一枚骨牌——那是黑狼部落的长老信物，“来之前，你们部落的三位长老联名请我主持公道。扎那，你为了一千两银子和左贤王的空口许诺，出卖整个草原，不配做族长！”
扎那瘫倒在地。
唐笑笑走到火盆前，最后取出一本册子——那是商会的“特别支出账”，记录着这些年给战死勇士家属的抚恤、给受灾部落的借款、给部落子弟的学费……
“这本账，本不想公开，因为觉得是分内之事。”她翻开一页，“去年冬，黑狼部落借粮一百石，约定今年秋还。但今春黑狼部落遭雪灾，商会主动免去债务，另赠粮五十石——这一笔，扎那族长没告诉你们吧？”
她将账册递给黑狼部落的一位长老：“长老可以看看，上面有扎那的指印——他领粮时按的。”
长老翻看账册，老泪纵横：“糊涂啊……我们真是糊涂啊……”
唐笑笑看向所有族长：“诸位，商会是做生意，但做生意不止是赚钱。我们赚的每一文钱，都有草原兄弟的血汗；我们守的每一条规矩，都有边军将士的守护。血盟书是假的，但流过的血是真的——是为保护商队战死的勇士的血，是为守护边境牺牲的将士的血。”
她走回正中，深深一揖：“我唐笑笑在此立誓：商会若有一日背弃盟约，算计草原，愿受长生责罚，愿受万人唾弃。但在此之前，请诸位——信我们一次。”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巴特尔族长第一个起身，走到火盆旁，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
“唐掌柜烧了记录，是汉饶诚意。”他划破掌心，让血滴入火中，“我巴特尔，以白鹿族长的血起誓：白鹿部落与商会，生死与共。若违此誓，血脉断绝！”
狼图族长第二个上前，同样割掌滴血：“灰狼部落，附誓！”
一个接一个，族长们起身，割掌，滴血。
火焰中，血与灰交融，升腾起淡淡的青烟。
最后，连黑狼部落的长老也颤抖着上前，滴血立誓。
当第十九滴血落入火盆时，唐笑笑眼眶发热。她取出一方白绢，将自己的手掌也划破，血染绢布。
“此绢将悬挂于贸易总署正堂。商会在一日，盟约在一日。”
议事厅外，雾散日出。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一盆混合着血与灰的火上，也照在每个人坚定而疲惫的脸上。
而远处驿馆的二楼，一个戴斗笠的男子放下千里镜，匆匆写下密信：
“焚账明心，血誓立盟。第二策败。请示第三策。”
信鸽扑棱棱飞向北方。
草原的风，吹不散这日许下的誓言，也吹不散——即将到来的，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