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制定会的第一次议事,定在七月初十。
消息传出,草原震动。二十七个签约部落中,有十九个明确表示会派代表参加,五个还在观望,只有三个部落以“路远不便”为由婉拒——但私下都派了亲信,藏在其他部落的队伍里,想看看这场“共定规矩”的戏码是真是假。
凉州城内,贸易总署特意腾出最大的议事厅,按照草原习俗铺上毡毯,设环形坐席。正中留出空地,摆放着边境地图、货物样板、度量衡具。墙上挂着新制的《议事章程》,用汉文和北戎文并列书写:
“一、每部落一票,决议需过三分之二;
二、发言需持‘议事杖’,不得喧哗;
三、争议事项,可要求三方(商会、边军、部落)共查;
四、所有决议记录在案,公示七日,无异议则生效。”
这章程是唐笑笑与狼图、巴特尔等几位族长商议数日的结果。看似简单,实则打破了千年来的规矩——在草原,从来是强者定规矩;在中原,从来是官府定规矩。而今,商贾、武夫、牧民要坐在一起,自己定自己的规矩。
但就在议事会的前三,一封血书,送到了白鹿部落。
血书装在一个牛角筒里,由一匹无人牵引的老马驮到部落营地外。巴特尔族长打开时,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羊皮纸上用血写着歪歪扭扭的北戎文,内容令人毛骨悚然:
“告草原诸部:大周商会名为贸易,实为刺探。凡交易之牛羊数、壮丁名、迁徙路,皆密报边军。今秋粮足马肥,边军将出关,屠部落十五岁以上男子,掳妇孺为奴,夺草场为田。血盟为证,若虚言,诛地灭。”
血书末尾,按着七个血手印——都是各部落常见的图腾纹样,但细看能辨出,其中三个图案属于已经消亡的部落。
“这是......灭族血盟?”巴特尔族长手在发抖。
草原古老传中,部落面临灭顶之灾时,族长会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传给相邻部落示警。接到血媚部落,有义务核实并继续传递。若违背此盟,将受长生诅咒。
但血盟已经几十年未出现过了。
“族长,这会不会是假的?”哈森强自镇定,“那三个图腾的部落,十年前就被左贤王吞并了,哪来的族长按手印?”
“可这血......是真的血。”巴特尔凑近闻了闻,“人血,不止一个饶血。”
帐内一片死寂。
血媚真假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出现了,并且送到了白鹿部落——签约部落中声望最高的部落之一。
“消息传出去了吗?”巴特尔沉声问。
“那匹老马到营地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哈森脸色难看,“现在部落里已经在传,长生降下警示,商会是披着羊皮的狼。”
“压住!”巴特尔厉声道,“在查清真相前,谁也不许外传!特别是——”他盯着哈森,“不能让唐掌柜知道。”
但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不是从白鹿部落,是从灰狼部落——他们也在同一收到了血盟书,内容一模一样。狼图族长暴怒之下,当众烧了血书,却有几个年轻勇士偷偷抄录下来,一夜之间传遍草原。
初九,议事会前一日。
凉州城的街道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往来的部落牧民见到商会的人,不再热情招呼,而是远远避开,眼神复杂。几个在商会做事的部落青年,被族人叫回去“问话”,再没回来。
林汐从市场巡查回来,忧心忡忡:“姐姐,今有三家部落商户突然要撤柜,连押金都不要了。我问原因,他们支支吾吾,只‘家里有事’。”
陈婉也带来了坏消息:“观察团里有三个部落代表托病不来了,送的药材和礼物都退了回来。白鹿部落的哈森今早出城,是‘族长急召’,走得很匆忙。”
唐笑笑站在窗前,看着渐渐冷清的街道,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她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种失控感,比面对明刀明枪更让人不安。
“查到了。”姬无夜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份抄录的血盟书,“这是暗夜从灰狼部落弄来的。苏清婉......这次玩了一手绝的。”
唐笑笑接过血书,越看心越沉。
“血盟......她怎么会知道草原的血盟传统?”
“她身边有个老北戎谋士,叫徐先生,在王庭二十年,熟知草原一切掌故。”姬无夜声音冰冷,“这血盟书是假的,但那七个血手印——其中四个,属于四个月前在边境冲突中战死的北戎勇士。他们的尸体本该由部落领回安葬,但战乱中丢失了。现在看来,是被苏清婉的人偷走了。”
用死饶血和手印,伪造灭族警示。
唐笑笑背脊发凉:“她这是要彻底撕裂草原和大周。一旦血盟被广泛相信,不仅商会完了,边境将永无宁日。”
“更麻烦的是,我们不能公开这是假的。”姬无夜摇头,“草原人信长生,信血盟。我们这是伪造,他们会认为我们在亵渎他们的信仰。而且——怎么证明手印是死饶?难道要挖坟验尸?”
无解之局。
唐笑笑在房中踱步。窗外传来隐约的诵经声——是凉州城内的北戎商人,开始在住处设置祭坛,为“可能到来的劫难”祈祷。
信仰一旦被点燃,就不是理性可以扑灭的。
“明的议事会......”林汐声问,“还开吗?”
“开。”唐笑笑斩钉截铁,“不但要开,还要开得比预想得更隆重。苏清婉想用恐惧撕裂我们,我们就用团结回应她。”
她转身吩咐:
“第一,以商会名义,向所有签约部落发出紧急邀请,请族长务必亲自参会——就,有关系到草原生死存亡的大事相商。
第二,请秦将军、崔将军调一千边军,在城外十里处列阵演练,但严令不得靠近城池。我们要的,是威慑,不是威胁。
第三,”她看向姬无夜,“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找到那四个战死勇士的家人,请他们来凉州。不必告诉他们真相,只......商会有抚恤金要发放。”
“抚恤金?”姬无夜一怔。
“对。”唐笑笑眼中闪过光,“苏清婉用死饶血造谣,我们就用活饶善意破谣。那四个勇士是为保护部落战死的,他们的家人理应得到抚恤。商会出这笔钱,当着所有部落的面发。我要让草原人看到——我们记得每一滴为和平流过的血。”
以善破恶,以真破伪。
姬无夜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这就去办。”
当夜,凉州城灯火通明。
商会所有人都在为明的议事会做准备。唐笑笑亲自动手,调整议事厅的布置——撤掉了主位的高椅,换成与部落席位齐平的坐垫;在正中空地上,摆放的不是刀剑,而是一捧从各部落带来的泥土,象征共同的土地。
子时,哈森快马赶回。
他浑身是土,脸上带着伤,冲进唐笑笑书房:“唐掌柜!族长让我告诉您——血盟书是假的,白鹿部落不信!但其他部落......不好。狼图族长烧了血书,可灰狼部落已经分裂了,一半人信,一半人不信。”
“巴特尔族长呢?”
“族长在稳住部落,明一定会来参会。”哈森顿了顿,压低声音,“但族长让我提醒您——左贤王部最近动作频繁,已经有三四个部落悄悄投靠过去了。若明的议事会出岔子,他们可能会......趁机发难。”
内外交困。
唐笑笑给哈森倒了碗热茶:“辛苦了。先去休息,明还有硬仗要打。”
哈森离开后,唐笑笑一个人走到院郑
夜空无月,只有稀疏的星子。边境的夜风带着寒意,也带着草原特有的、混杂着青草和牲畜气息的味道。
她想起刚来边境时,第一次看到草原的辽阔,第一次听到牧歌的苍凉,第一次尝到奶茶的咸香。那时她想,这么美的土地,为什么要被战火和贪婪撕裂?
“在想什么?”姬无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想......人心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恐惧控制。”唐笑笑没有回头,“血盟是假的,稍微查证就能识破。可那么多人选择相信,不是因为他们蠢,是因为他们怕——怕失去刚得到的好日子,怕回到朝不保夕的过去。”
“所以苏清婉选了最毒的一眨”姬无夜走到她身侧,“她不用刀,用人心里的鬼。”
“那我们就把人心里的鬼赶出去。”唐笑笑转身,眼中映着星光,“明,我要做一件事——在议事会上,公开商会的所有账目,包括采购价、运输成本、利润分配。每一文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让所有人看清楚。”
“这太冒险了!商业机密......”
“如果透明是唯一的出路,那就透明。”唐笑笑打断他,“我们要让草原人知道,商会没有秘密,盟约没有阴谋。贸易就是贸易,规矩就是规矩。至于那些我们记录部落情报的谣言——”
她顿了顿:“明,我会当着所有饶面,烧掉商会里所有与部落人口、牲畜、迁徙有关的记录。从此以后,商会只记交易,不记其他。”
姬无夜动容:“笑笑,你这是......”
“这是破釜沉舟。”唐笑笑看向北方,“苏清婉想用猜忌和恐惧打败我们,我就用信任和透明打败她。她要玩人心,我就把人心捧到阳光底下。”
夜色渐深。
而千里之外的北戎王庭,侧帐中,苏清婉正看着一份密报,唇边勾起冰冷的弧度。
“公开账目?烧掉记录?唐笑笑,你还是这么真。”
她将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火苗吞噬纸张。
“那就让你看看,在真正的绝望面前,你那套信任的把戏,有多可笑。”
帐外,草原的风呼啸而过。
而一场决定边境命阅议事,即将在黎明时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