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几人伤怀,鄢如初虽是虚弱着,却笑言道:“我早年当死,今苟活数载,已足矣。”
“鄢姊姊不可此言,阿姊淑善,应有福报。”乔以善安慰着,却也忍不得垂泪。
此情此景,叫韩德让万难看下去。无论如何,他要救鄢如初,救这个可怜女子,哪怕是冒着被耶律璟问罪的风险,回临潢找自己那能医善治的父亲。
当然,此刻他必须得保证鄢如初能有命拖到他们回临潢。思及此,他又复请医师为鄢如初开了一剂延命之方,使她能拖一日是一日。
而知韩德让欲携鄢如初往临潢请医,王弥生则携乔以善请辞。临潢之地于他二人而言,无疑虎狼之穴,是断不敢去的。
在契丹,有太多他们不愿面对的过往,只在此国多停一刻,亦叫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是以他二人欲随商队南渡,回中原汴梁投奔乔以善叔父。
相逢总有离别时,从此生为两国人。虽是抱憾,可韩德让并未出言挽留。
去留皆凭自愿,况乎这一浑噩之国,谁不思逃?他若非生于门阀之家,或许早逃出大辽了。
见王弥生夫妇南渡,他也并未相送,只怕依依不舍之下,各误前程。
又得一日,韩德让除那“月里朵”之外,典当所有,才买足药材、药器、饮食,又购得马车,携鄢如初启程北上。
可临行时,鄢如初却不愿上车。只因她顾及自己病情,深怕北上求医未得,倒又误了归家之期。
任韩德让是好歹,她只泣泪道:“若只存一息,愿留待家老。”
或许他尚不能感鄢如初思乡之情、思父母之切,但见她泪痕涟涟,他也不再勉强。鄢如初自十四岁蒙难苟活至今,所为不过是重归双亲膝下。是以于她而言,了团聚之愿,远比性命更重。
拗不过鄢如初,韩德让只得携其往涿州范阳县寻亲。鄢如初虽身子日渐衰弱,然归家有望,却又使她精神不少。
踏上故土,她更是喜不自已,一路叨叨着,何处是她幼时嬉戏之地,何处又是她捣衣之所。商市里哪家的酒最淳,哪家的菜最香,哪家的胭脂最好,她一一记得。
阔别数年,这街巷的一切似乎未变,还是老样子。唯不同者,当时嬉戏之男娃女娃皆已长大成人,而当时风华正茂之父母叔姨,皆已垂垂老矣。家乡物未变,只是岁月老。
转过街角,车马在一间僻静老宅前停下,院内老树出墙,偶有鸟栖。而门上一对旧楹联,书着:
琴瑟鸣鸣,淡泊若素;
梧桐荫荫,静好如初。
韩德让背负鄢如初下车,望着那老树、那旧楹联,鄢如初未语泪先流,眼前便是她日思夜念的家。
她在韩德让搀扶下,一步步走近,难掩心头喜悦。至门前,好片刻,她才平息下,伸手,颤抖着敲动门环。
良久,木门吱吱开启,门内立着一老妇,见着鄢如初愣了愣。
鄢如初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哭道:“娘亲,女如初今归矣。”
老妇颤巍着,紧紧抱住鄢如初,老泪不禁夺眶而出。一时间,母女二人抱头痛哭,韩德让见之也悄然转头抹泪。
闻着哭声,鄢氏父兄也出来探看,俱是怔愣,这哭声更引来左右邻里观望。
待母女哭够,鄢母抹泪,牵如初、引韩德让进屋内话。鄢兄请韩德让入座,鄢母更是抱着鄢如初不肯释手。
然相较于鄢母、鄢兄的热情落泪。鄢父却是从头至尾板着一张脸,倒叫人颇不自在。
见鄢氏母女亲昵不止,鄢父干咳两声示意。鄢如初这才回过神,步入堂中,正欲下跪,鄢父出言止道:“慢!”
鄢如初闻声一愣,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只得垂于堂前听训。
父女声默良久,鄢父方开口,问道:“此去经年,汝何处讨生?”
“女为赵王所掳,置于赵王帐。”
“于王帐做甚?”鄢父问着,手已握紧。
鄢如初颤颤答道:“做歌妓。”
“歌妓?”鄢父眼眶盈泪,却仍是逼问道:“可有以身侍人?”
在堂之人闻言愕然,鄢如初更是望父亲不解。
韩德让见事,忙是上前道:“鄢老,今父女重聚之喜,何必咄咄逼人?”
鄢父却责道:“君为客,不当言主家之事。”
韩德让受责忿然,然毕竟鄢家之事,他确实不当插嘴。
鄢父转又对鄢如初问道:“可有以身侍人?”
鄢如初垂首落泪,她不明白,失联多年,为何父亲非但不怜惜她,却要如此逼问。
见她不答,鄢父又站起喝问道:“究竟有无以身侍人?!”
鄢如初闻声一震,须臾,闭目点点头。
鄢父一见,瘫坐椅上,喃喃道:“作孽!作孽!作孽!”
鄢母、鄢兄亦是垂泣,如初更是泣不成声。
片刻,鄢父流着老泪,对鄢如初道:“汝去罢!我鄢门如无此女也。”
众人闻言,俱是惊诧,谁也未料鄢父竟出此言。
鄢母更是抱着女儿,啼哭道:“我儿何过?竟逐家门?”
鄢兄亦是跪下哭劝道:“大人,血浓于水,望大人慎思!”
鄢父却含泪道:“鄢门世儒,焉容此不贞之女贻笑大方。上污祖宗之清名,下辱后世之颜面!”
鄢如初更是跪下哭道:“阿爷,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鄢父泣责道:“汝不当遗于世,不当遗于世也!”
见鄢父竟叫鄢如初去死,韩德让是再也忍不住,站起骂道:“腐儒!竟教亲女自绝,岂曰人父!”
鄢父听骂一愣,回神又责道:“郎何人,妄评他家之事!岂有教养?!”
“教养?教亲女死可谓教养?”韩德让气道:“亲女受掳,遭恶匪强暴,为父者,不思救!不思慰!不责己之无能!反责弱女不能守节!禽兽亦知以身护牍,足下却推罪亲女!实禽兽不如!”
“竖子不识礼!请出!”鄢父怒言逐客。
韩德让却不管不顾,责道:“足下可知鄢娘忍辱苟活所为者乃何?”稍顿,含泪道:“其所为,不过重归双亲膝下而已!鄢娘身染恶疾,在下本携其往临潢求医,然其恐不得治,错失归见父母之期,罔顾性命而来!鄢娘所为,外人见之尤怜,足下乃亲父岂如此凉薄?可为人乎?!”
鄢父闻责,更是怒上心头。在这范阳县,他也算得德高望重之人。通诗书,教习子弟,人前人后敬称先生,还未被扰鼻子上脸。
而韩德让年及此,亦未见过这般迂腐、不通情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