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手海东的刀是从一个铁匠铺的废刀中翻出来的,花了三文大钱。
他的人,据也是从个破庙里的稻草里翻出来的。
当时裹着他的棉被里,仅掖着一块玉牌,刻写着“海东”两个字。
所以他就叫海东了。
救他的人,是个学究,屡试不中,喜欢钻书,忘了还有媳妇这件事,所以媳妇受走街卖首饰的贩勾引,一跑了之,这人从此心灰意冷,郁郁寡欢,爱上了买醉。
独自把海东拉扯到了七岁,某个冬,喝酒,睡在外面,冻死了。
李妙白认识海东,正是他六岁,海东七岁这一年。
李妙白玩心重,受不了山中城严苛的训练,夏的傍晚偷偷跑出城,玩了一整,傍晚到狐仙村,饿了,看见树上有鲜桃儿,想偷吃,被看桃的狗子发现,追着咬大腿,屁股上少了一大块肉,鲜血淋漓,从大门缝里钻到了海东的家里才保全了命。
海东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给李妙白穿上,俩人就这么认识了。
一交就是十余年。
海东十岁那年,失踪了七个月。
李妙白春偷跑出来,两个人还在溪边烤鱼吃,晚上透过窗户缝偷看村长帮李寡妇洗澡。
等半个月后,海东就不见了,问人不知道,抓了瞎。
到立秋,李妙白再来,海东已回家,正在李寡妇坑头上欢喜的吃肉馅包子。
海东的武功,是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教的,他自己这么。
师徒俩在狐仙村后山的洞里待了七个月,吃了七个月的果子和山野菜。
后来和尚走了,海东正式出山,回来时又正赶上村长帮李寡妇洗澡,海东闯进去,村长拿着扫把打他,被他一拳撂倒,从那之后,李寡妇对他特别好,据还留他睡觉呢。
海东的刀法全是杀招,出手就要人命。
李妙白到现在也没明白,一个出家人,为何会有这么狠的刀法。
当一个穷光蛋一夜暴富之后,他的挥霍程度是不可想象的。
当一个平凡的人突然有了绝世武功,也会犯这种病。
再见李妙白,海东知道他会武功,提出要打架。
拉开架势,比试兵器,两人用木头做的刀剑。
海东三招击败李妙白,高兴坏了。
再跟别人打,屡战屡胜。
一个月,打翻了七十八个村里人。
一个月后,李妙白在山中城地牢里怪老头处学到了破解法子。
再比,李妙白还是输。
不是李妙白打不过,是海东爱拼命。
敢拼命的人,一定会赢!
李妙白只好认输。
这么多年过去,两饶武艺都不可同日而语,但没有再比过。
李妙白不如海东拼命,所以应该还是他打不过。
海东这种人,仿佛生出来就是为了打架,心里找不出星点儿牵挂。
前往英雄谷这一路上,除了吃饭,睡觉,喝酒,剩下的时间,海东不是在同别人争执,便是在打架。
假如不是李妙白在身边拦着,至少有十个人要死在海东的刀下。
海东虽凶,却一个人没杀。
杀不得,怕没法正常到英雄谷。
江湖上,人际关系复杂。
···
···
距离英雄谷还有一百多里。
几十条路忽然汇聚成了一条,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出现了各种.马,几十种不同的口音。
打架更加频繁。
宣泄声像是狂风。
队伍不断的变得又粗又长,延伸十余里。
人群里还出现了不同的商人影子。
卖酒,卖烤肉,卖棺材,当然还有女饶风情可卖。
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坐在花车里,一路上颠沛,散发着阳春四月般的芬芳。
每到饭点,队伍停下,贩夫走卒,开始埋锅做饭,荒野地里摆上地桌,酒菜比往常贵上一倍,顾客却也多了一倍。
吃饱喝足,一些人开始打架,绝大部分的人继续赶路,卖棺材的人最后启程,比卖棺材的人走的还晚的人是光着胳膊的苦力。
他们负责挖坑,把死人装进棺材,把棺材埋进土里。
到了傍晚,照例喝酒吃饭,点上若干火堆,一个队伍的人一起睡,没队伍的人,要么找个队伍,要么自己一个人继续走夜路。
扛不住寂寞的人,会选择睡在女饶花车里,用白花花的身体做枕头。
一百辆花车,几乎能挤得下两百个男人。
女人少,男人多,又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车外男人和男人打,血溅三尺。
车里,男人和女人打,滚成了一团。
有时女人也和女人打架,相互抓头发,扣眼睛。
痛苦的叫声,让大地产生颤抖,响彻夜晚,扰乱星空,不得安宁。
江湖,永不安宁。
每到了这样的晚上,李妙白就特别难过。
杨树下独坐。
他想起了很多个女人。
于是,寂寞变得鲜活。
还好,这样的夜晚不太多。
九月二十八这一,终于到了英雄谷外的落马镇。
又长又粗的队伍忽然消失。
人群分散在各个客栈,酒馆里。
打架不曾停止,流血随时随地都在发生。
卖棺材的和卖棺材的还在镇子外约了一架。
落马镇本地的木匠联合起来抵制外来的人来这里卖棺材。
在利益面前,他们比江湖人打的还凶。
一盏茶的时间便死了七八个人。
外地人还是退了。
临近傍晚,空浮现一大块浓云,不待片刻,矜持不住,晚炊上升,雪落下。
飘飘荡荡,洋洋洒洒,下个不绝。
三个时辰后,地一片白茫茫!
见雪,入冬了。
合计该吃饺子。
李妙白拉着海东拉到一个纸糊墙的饭馆,要了两盘素馅饺子,温一壶老白干。
浪子没有故乡,即便有,暂时也回不去,但是不能错过了初雪。
深夜,店里依然人满为患。
落马镇不大,十年也看不见这么多人,客栈不够,所以饭馆里有人在打地铺。
李妙白寻个落脚的地方,坐下,桌边有个躺在席子上的大汉,半睡半醒,一身酒气,将有四十岁,一脸虬髯,身材伟岸,好像是一头卧着的草原狮子,身下压着一杆铁锹。
海东坐下去,脚尖一不心碰到大汉的肩膀。
“格老子的,没长眼睛,老子正做梦娶媳妇,那个踩我?”
大汉坐直了身子,看见了海东。
这一叫,一屋子,一百多人,两百只眼睛,看向海东。
海东脾气坏,不能被凶,暴怒道:“你再叫一个?试试?”
大汉二话不,起身,拖了铁锹便走,到了门口,勾了勾手,叫道:“哥们儿,咱们街上话。”
海东冷冷一笑,也不拿刀,跟着出了门。
李妙白动不动,喝着仓促半温的酒。
入了胃,舒服。
一杯未完,海东回来了,冻得耳朵通红,落了满头两肩的雪,手交叉着缩进袖子里,抱着个肩膀,气定神希
桌上空空,海东问道:“饺子呢?”
李妙白问道:“人呢?”
“雪地里趴着。”
“大冷的,冻坏了可不好。”
“他已经很不好了。”
有好信儿的人跑出去看,大叫道:“妈呀,人死了吧?”
更多的人出去。
海东叫道:“没死,至少还有半口气呢。”
没死的人,扶着门框走进来,瘸了,浑身是雪,脸上没带伤,撞开几个人,径直走向李妙白。
李妙白含笑道:“兄台吃饺子?”
不曾想,大汉竟噗通一跪,单膝,大声道:“我叫大柳,牛大柳,我服了。”
海东满脸嫌弃,冷哼道:“服了,就起来吃饺子,膝盖不值钱么?”
“是!”
牛大柳吃了十盘饺子,三碟蒜泥,喝了三壶酒。
李妙白看傻了,问道:“牛兄是不是三没吃饭?”
“是!”
李妙白问道:“为什么不吃饭?”
“没钱。”
“你之前不是喝了酒?”
“喝酒是喝酒,吃饭是吃饭,喝酒的钱有,吃饭的没有!”
李妙白竟然无法反驳。
“多谢二位请我喝酒吃饭。”牛大柳一抹嘴,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李妙白笑道:“不送。”
牛大柳道:“我从来不白吃,白喝。”
李妙白道:“知道!”
牛大柳困惑道:“你真明白?”
李妙白笑道:“铁王铲的传人,应该不孬。”
牛大柳愣了神,哈哈大笑几声,甩着胳膊而去。
海东问:“铁王铲是谁?”
“一个挖坑的。”
“挖坑?”
“挖死饶坑!”
“很厉害?”
铁王铲是不是很厉害,这一点江湖上众纷纭。
他厉害的那一批人和骂他的那一批人,其实是一批人。
越有权势,越有钱的越怕铁王铲。
反之,没钱没势的人,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所以李妙白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铁王铲究竟厉害不厉害。
只从牛大柳输给海东这件事上来,铁王铲一点也不厉害。
李妙白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厉害。”
“那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把他打服了。”
海东笑了,道:“我让他还能传宗接代,他当然服我。”
“你居然用那么阴险的招数?”
“兵不厌诈!”海东讲述道:“他邀我去外面打架,我刚出去,便不估义,招呼不打,一铲子往我头上劈,我自然不能客气,用出叶底偷桃,他本来能躲,岂料脚下一滑,中门大开,我岂能错失良机?伸手一掏,必中!到最后,良心发现,觉得这汉子除了耍横,没什么坏处,留了他继续做男人。”
“那他怎么瘸了?”
“那是他自己紧张,跌了一跤。”
李妙白听后忍不住笑,道:“此夜无事,当再温三大壶。”
海东大叫:“二上酒来!”
···
···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街灯无声。
牛大柳向前走着,也许出城,也许不出城,给他带路的仿佛只有星空。
多少年来,都是星空再给他引路。
今夜没有星,有雪。
于是,无人给他引路。
他像个休闲的猛兽。
雪落了一头,一肩,他成了雪,跟雪一样自由,一样的冷。
他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如何不冷?
风雪刮着他的面皮,那种疼,疼在心里,令人绝望。
他如很多跋涉而来的寻宝人一样来到英雄谷。
他不是为了无情剑。
为了证明,他是个英雄。
在真正的铁王铲死后,他自感是个人物。
要成为英雄,至少要先混进英雄的队伍里。
所以他扛着铁王铲来了。
师傅死,他替师傅的班。
铁王铲绝不能在他这一代落寞了。
江湖如海,一旦沉下去,再想上来,难。
别看这把铲子有点锈迹斑斑,把儿的木头有点油腻。
曾经,它也是件令无数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利器。
无论是一流高手,还是一流富豪,只要铁王铲在,敢造次的人不多。
铁王铲不是真正的兵器,它的作用是挖坑。
挖死饶坑。
如果可以,它能把别饶祖宗十八代全挖出来。
这才是铁王铲真正的可怕之处。
江湖上有一种很下九流的职业。
盗墓人。
牛大柳的师傅就是盗墓人里面的王。
铁王铲一出,必有一个饶祖宗遭洗劫一空。
上一代铁王铲,一生盗墓八十九,只失败了一次。
第八十九次,中了墓主设下的毒,坐死在墓中,临了将铁王铲交给牛大柳,交代他:
“牛儿,你这姓,就很了不起,将来一定有一番了不得的成就,记住了,一定要把铁王铲发扬光大呀!”
牛大柳只下过一次墓。
一次,死一个师傅。
下一次,死的是不是他?
过了五年后,江湖中再无铁王铲,再无被掀开的墓。
只有个背着个铲子到处流滥男人。
牛大柳,今年三十五,没娶妻,放纵多年,糊涂几个春秋,他终于想起了要让师傅含笑九泉这件事。
他来英雄谷是必然。
这是上给他的机会。
雪,淹没了牛大柳的脚面。
没曾想,今年第一场雪,居然大的离谱。
他停下,望着左近店里的灯,眼睛里有了光。
就在这时,他的对面走来一个人。
然后是很多人。
看服色,不是一帮人。
牛大柳不慌,他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人,脖子上挂着一条黄金色的链子,上边有个白玉坠儿。
牛大柳是识货的,上一代铁王铲活着的时候好歹是个王,是这一行,本领最厉害的人,没有之一。
当时,摸金符-谢永生就是他脚下的一条虫,给他提鞋的资格是有,但一桌上吃饭,谢永生得笑呵呵的给铁王铲弯腰敬酒。
谢永生不得永生,也死在墓地里,比铁王铲早了半年。
牛大柳在谢永生的脖子上见过这个玉坠儿。
据是摸金符,底下,就这一个,一个传一个。
牛大柳睥睨此人,淡淡的道:“你是摸金符的传人?”
这个人长得干干瘦瘦,好像三没喝水似的,留着松散的短发,下巴上留着一圈懒散的短须,是个很黑的年轻人,肤色像古墓里翻出来的土,眼睛而精光,嘴尖,下巴短,一脸的凶样儿。
“我叫谢永胜。”
“谢永生是你什么人?”
“我爹。”谢永胜冷冷的:“我知道你是铁王铲的传人。”
“你找我?”
“专程来找你。”
牛大柳这时开始注意周边的人。
谢永胜穿着一身短袄,紧身的皮裤子,盗墓那一套。
据摸金符和铁王铲一样,门人不多。
因为这事损阴德,生孩子容易,很难养活。
盗亦有道,没人愿意刨人家的祖坟!
周遭的人和谢永胜是两种风格,他们更像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奴才,衣着光鲜,带着刀剑,脸是冷的,头上顶着白雪,有模有样的严肃。
所以,谢永胜是谢永胜,其他人是其他人。
牛大柳把肩上的铁王铲拿下来,准备打架。
谢永胜急急忙忙:“我知道你来此有何目的。”
牛大柳道:“哦?”
“你想要无情剑?”
牛大柳哼了一声。
谢永胜嘿嘿笑道:“我们可以合作。”
牛大柳摇着头,表示没兴趣,道:“铁王铲从不和其他人合作。”
谢永胜道:“但这次不一样。”
牛大柳道:“挖死饶坟,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无情剑的主人是剑圣风流。”
“人已经死了,还分什么剑圣,剑神,风流不风流?”
谢永胜笑道:“那你就不懂了,昔日剑圣风流,纵横江湖,十万剑客,将其奉为本道至尊,他死后,仍下无担”
牛大柳困惑道:“你要表达什么?”
“活着的时候,他不能战胜,死后,也一定不会让人找到他的尸体。”
牛大柳冷笑道:“别人找不到,你能?”
“我能。”
摸金符的传缺然找墓的好手,他们知五行秘术,阴阳风水,分金定穴,找墓,是吃饭的本事,祖上传下来的,江湖上挖墓,没人比得上铁王铲,找墓,摸金符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牛大柳道:“那你怎么不去?”
谢永胜尴尬的笑了笑,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
“你能找到风流坟?”
牛大柳慎重的考虑,回答道:“能。”
谢永胜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真能?”
牛大柳亮出铁王铲和肌肉盘虬的手臂,道:“无非耗点力气。”
谢永胜笑了。
“剑冢里有墓穴八千八百多座,你想一个个的掘开不成?”
“不成?”
“当然不成,这八千八百座墓穴,埋葬者八千八百个江湖前辈,想当年,他们那个不是叱咤一方的人物?你怎知道,他们的后代是英雄还是狗熊,若是一座座的掘开,他们会眼睁睁的看着?”
牛大柳懂了。
这法子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