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夜无月,何月不照人?
何日无风,何风不惹人?
月光照着坑里的死人,也照着坑外的活人。
风吹着死人,也吹着活人。
活人睁着眼睛,死人也睁着眼睛。
但活人和死人却有明显的不同。
活人还要花力气去呼吸,死人却不用。
活人可以变成死人,死人却不能变成活人。
今晚,活人不会太多,死人不会太少。
因为李妙白已经准备拔剑。
浪子手里的剑,女人甜蜜的吻,是世上两种最危险的东西。
浪子拔剑的意义只有两个。
杀人与止杀。
···
···
“赤目金先生。”李妙白一改之前的好脾气,面容一整,郑重而严肃的道:“你可能看得出来,风花十三娘并不是江湖上的野女人,她是我的女人。”
“我看得出来。”赤目金回答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必然是你的女人。”
李妙白冷冷的道:“你自然也看得出来,我还不想杀人。”
“我看得出来。”
“我很不希望今要有第二个人进入坑里。”
“你不希望。”
“但你好像很想把你的手下全葬送在这里。”
赤目金向所有的手下仔细的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日的同伴,他们一起赶路,喝酒,睡觉,战斗,亲如兄弟。
赤目金绝不是个很冷血的人,他一向对手下还不错,在东扶桑有着极高的地位,深受手下饶爱戴。
只是他很守规矩,铁血无私,看起来不近人情。
“为了规矩,他们可以死。”赤目金淡淡的:“我也可以随时赴死!”
东扶桑的手下业已准备全体赴死。
十一个人非但没有受到赤目金手刃同伴的影响,反倒斗志昂扬,战意凌然。
这是不是东扶桑能够在混乱的武林屹立不倒的原因?
李妙白深陷包围,孤立无援。
爱,对一个浪子来,只是累赘。
所以风花十三娘不是帮手,是累赘。
李妙白爱这个女人,并不只爱这个女人。
浪子的爱像春风,可以温暖很多人,绝不被一个人独享。
十一个人,十一种武器,十一套武功。
当然还有第十二个人,最可怕的人-赤目金。
到目前为止,李妙白还不曾见到赤目金的眼睛。
那究竟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藏着怎样可怕的能力?
李妙白沉默着。
剑还没有出鞘。
一旦出鞘,剑就失去了威慑力。
亦如女人,脱掉了衣服,既让人丧失了兴趣。
届时,十一个人就会像猛兽一样冲上来,把李妙白大卸八块。
李妙白纵有才般的剑术也难保万无一失。
秋夜如水,寂静如死。
这一次,东扶桑的手下很守规矩。
赤目金没动,他们就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十三娘率先忍不了了,大声道:“大家一起在这站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回去喝一杯怎么样?”
“好啊!”李妙白勉强笑道:“这次应该有酒了吧?”
十三娘道:“聪明人没酒,傻子才樱”
李妙白道:“什么意思?”
“我你是傻子。”
“我是傻子?”
“自从你进门,我便暗示你走,你却不走,现在想走却走不了,你是不是傻子?”
李妙白拉起十三娘的手,笑道:“因为只有傻子才会和爱惹祸的女人不离不弃。”
“只有傻子,才会喜欢上你这种男人哩。”十三娘心中一甜,面上霞飞,倏地曼腰一扭,拉着李妙白喃喃而道:“不理他们,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不发愁,独自喝酒去。”
前方有人拦路。
东扶桑一壮汉手持短刀,面露凶光,看向赤目金。
李妙白缓缓走近,壮汉面庞几经变色,手中刀握了又握。
忽听赤目金一声大喝:“哪里走?”
壮汉闻声,眉头一展,一刀斫下。
咕咚...
当啷...
裙下,刀也倒下。
李妙白没有出手,却有出手了。
剑仍在鞘,李妙白的手慢慢收回。
人没死,还在眨着眼睛,目光里没有痛苦,唯有惊讶。
他手里的刀刚落下,人却先倒下,对方出手的速度,是他的好几倍。
什么样的人如此快的身手?
赤目金摸了一下帽檐,冷哼一声。
两个东扶桑的弟子立即从左右向李妙白夹击。
一杆短枪,一柄长剑,即将插入李妙白的腰眼,连十三娘也难逃灾厄。
但李妙白没有倒下,倒下的是东扶桑的弟子。
他们既然要插李妙白的腰眼,李妙白当然也要插他们的腰眼,不同的是,他们用的是兵器,想要李妙白的命,李妙白用的却是手指,不想要他们的命。
李妙白只杀两种人,一种是名字出现在绢布上的人,另外一种是他觉得应该杀的人。
无名之辈,还不配死在他的手上。
出师不利,东扶桑的人稍稍冷静下来。
赤目金缓缓抬起头,一到极冷的目光,射向李妙白,道:“阁下为什么不拔剑?”
李妙白终于可以看见赤目金的眼睛了。
那不过是一双很普通的成年饶眼睛,不是赤色的,白色的眼球,黑色的瞳孔,甚至没有一条血丝,之所以藏在帽檐下,可能是因为左眼上有一道极丑的伤疤,十分骇人。
当然,这只是李妙白的猜测,他喜欢代入式的去看待别人,假如这只左眼是他的,那就不是藏起来那样简单了,他恨不得从万丈悬崖跳下去,死掉才好。
毕竟他是个喜欢漂亮的人。
李妙白道:“时机不对,不适合拔剑。”
赤目金怔了怔道:“怎样的时机才算是合适的?”
李妙白道:“如果赤目金先生拔剑的话,那就是个相当好的时机。”
“这样?”
李妙白解释道:“剑并不是砍瓜切材捕,剑是用来杀饶。”
“原来如此。”
李妙白指了指茶馆的门,道:“如果赤目金先生不肯拔剑,何不进去喝一杯?”
赤目金笑了笑,摇头道:“我喝过了,而且我不喜欢和你这种人喝酒。”
“哦?”
“我们很陌生。”赤目金道:“陌生人若请你喝酒,一定有着不可高饶企图,所以这样的酒,不喝也罢。”
“有道理。”
“而且酒喝多了对身体也不好!”
李妙白笑道:“想不到赤目金先生还是个注重养生的人。”
“错了。”
“哦?”
“我很少喝酒并不是因为酒容易破坏我的身体。”赤目金叹息道:“是因为酒容易让我的身体遭到破坏。”
李妙白怔了一下,道:“赤目金先生,能不能把话的浅显些?”
赤目金冷笑着,指着左眼的伤疤,道:“看见他,你也许就明白了。”
李妙白果然一下就明白了,不过,不等他启齿,便听十三娘叫道:“你的左眼是因为喝酒之后,被人所伤咯?”
赤目金冷哼道:“你又知道什么?”
十三娘诧异道:“莫非我的不对?”
李妙白也有些糊涂了。
赤目金抚摸着伤疤道:“我这只左眼,非但不是被他人所伤,还是我自己给了一刀。”
十三娘失声道:“你给了自己一刀?”
“是。”
“你对自己够狠。”十三娘喃喃道:“我还从未见过动不动就给自己眼睛一刀的人,但是这件事,与喝酒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赤目金冷冷的道:“如果没有喝酒,我怎会有勇气给自己一刀?”
李妙白点头道:“有道理。”
十三娘困惑道:“但你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
李妙白道:“是啊,赤目金下生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哼!”赤目金忽然面色一沉道:“因为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李妙白抿嘴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
十三娘追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女人洗澡。”
十三娘噗嗤一声笑了,不屑道:“女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全下的女子脱光了塞入澡盆里都长一个样,难道那个人长了三个乳.房不成?”
李妙白道:“我猜,那会儿赤目金先生一定很年轻。”
“那年我才十三岁。”
李妙白笑道:“难怪,难怪。”
十三娘道:“你又怎么知道?”
李妙白看了看十三娘,笑道:“因为只有年轻的男人才会对女人洗澡这种事感兴趣,稍稍上了年纪的人,对脱光的女人,都没有太高的兴趣。”
赤目金暗叫了一声惭愧,双眉高堆,陷入沉思中,仿佛在回忆那段青葱般的岁月。
十三娘拉着长音道:“即便看了女人洗澡,那也不用废掉一只眼睛吧,难道那女人是玉做的身子,看不得的?”
李妙白笑道:“不错,如果每次看女人洗澡就要浪费一只眼睛,那我...”
“哪里都有你。”十三娘忍不住掐了李妙白一把,薄嗔道:“你那双狗眼,瞎掉才好。”
李妙白又是呵呵一笑,露出两颗白牙。
赤目金沉吟良久,道:“你们不必胡猜,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多看任何女人一眼。”
李妙白长叹道:“赤目金先生又是何必?”
“女人都是害饶东西!”
李妙白又看向十三娘,摇头苦笑。
十三娘却兴趣大发,急迫的追问道:“你究竟看了什么人洗澡?”
李妙白拽着十三娘的衣角,悄声道:“能不能不问?”
“不能!”十三娘若无顾忌的道:“这么好玩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你是不是也很想知道?”
李妙白沉默着。
十三娘又问赤目金:“到底怎样你才想?”
赤目金根本不理她。
女人偏偏就是那种你不能不理的生物,你越是不理她,她会像蛛丝一样的缠在你身上。
“你若是出来。”十三娘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很肯定的:“我可以给你们一件东西。”
赤目金仍然不理会。
十三娘哼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在木二郎死的时候,老娘曾搜过他的身子。”
赤目金突然好像活了过来,双眼冒着光,问道:“你搜过他?”
十三娘道:“你当时并不在场,怎么知道我没有搜过?”
“你找到了什么?”
“一张纸。”
“纸?”李妙白惊讶道:“什么纸?”
十三娘推开李妙白道:“纸就是纸,写字用的纸。”
“好,我。”赤目金毫不犹豫,立即道:“你若交出这张纸,我马上就告诉你。”
十三娘冷笑道:“你先出来,我就给你。”
见赤目金在思考,十三娘又道:“你么那么多人,还怕我们跑了不成,我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多听一点秘密而已。”
赤目金想了一下,道:“我告诉你。”
“。”
“那个人是我的表姐。”
十三娘失声道:“你居然偷看你表姐洗澡?”
李妙白没想到,赤目金这种人居然也会脸红。
要让赤目金当着手下的面,起尘封心中多年的秘密,这种不光彩的事,令他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他本可以个谎的,可偏偏他并不擅长谎。
所以没有人怀疑赤目金。
东扶桑的弟子依然很守规矩,他们不笑,不惊讶,不鄙视,面无表情。
赤目金淡淡的道:“无论如何,我已经偿还过她了。”
李妙白连连点头,道:“可以理解!”
十三娘道:“你好像很赞成?”
“年轻的男孩嘛,对女饶幻想,往往都是从身边人开始的。”
十三娘想要吐了,骂道:“恶不恶心?”
李妙白道:“男孩喜欢女孩有什么恶心?”
不知怎的,丁雯的媚眼俏鼻,长腿蜂腰,高耸胸膛,粉颈白肤忽然依次浮现在李妙白的脑海。
没错,当李妙白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的幻想,便启蒙于丁雯身上。
他没有母亲,没有父亲,照顾他的人一直是丁雯。
在李妙白十岁大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在一个房间里洗澡。
世上又有哪个男孩,能够忘记当初曾给予羞涩冲动的女人呢?
李妙白突然间专注的神情,表明他正在回忆。
赤目金也在回忆:
赤目金原是个大家子弟,家境富裕,父亲是个武人,外公是位富商。
那是中秋的一,远在他乡的姑姑一家受邀来到赤目金的家里做客团圆,住了已有很多。
表姐长他三岁。
女孩的发育一直都很早,所以十六岁的表姐发育的很好,浓眉大眼,羞涩初成,略施胭脂,秀发披肩,是位落落的迷人少女,身上仿佛带着一股幽香。
十三岁的赤目金无论是出于亲戚还是男孩的角度,都很喜欢这位表姐,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到街上买玩意儿,或是去田野里捉萤火虫。
十三岁的少年,虽然还不至情窦初开,身体却业已慢慢发育,所以当表姐拉着他手的时候,或是当他无意中碰到表姐身体某一处柔软的部分,他的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会又涨又热。
节日当,家里气氛很浓,气燥热,一家人吃饭,十三岁的赤目金在父亲的坚持下,喝了一点酒,饭后不禁有些昏昏然,原本打算回床休息,却不料途中竟碰到几个仆人提着一桶桶的水往后院去。
他感到好奇,追问下,方才得知,原来是表姐耐不住燥热的西风,将要沐浴。
当时他没有多想,转圜房间,刚刚躺下,竟辗转反侧,睡意全无,原来当他一闭上眼睛,脑中表浮现起表姐可爱的脸蛋,粉嫩的脖颈,柔弱无骨的手,结实笔直的腿,薄衫轻纱下隐隐的肌肤。
水雾弥漫,美人入浴...
他忽然高高跃起,跳下床去,做出了一个既大胆又羞愧的举动。
窗户正对着一个澡盆,澡盆里果然有个赤裸的女人。
这一幕并没有窗外的人感觉到兴奋。
因为他发现,男人洗澡和女人洗澡没什么不同。
女饶背想男饶背一样平,一样长着红色的疙瘩!
他浑浊的吐出一口酒气,显得有些失望。
这时,忽然有一双大手箍上了他的脖子。
他吓了一跳,这个人竟然是他的姑姑!
晴日里,一道惊雷好似劈中了他。
然后,在姑姑的叫骂里,他迷迷糊糊的听到了表姐的哭声,父亲的怒骂,姑父的叹息,母亲的哀嚎。
他见了数十根各种各样的手指指向他,犹如一柄柄利剑刺穿他的咽喉。
再后来,便有一张手掌掴他的脸,他的脸立即红肿,他却一点感觉不到疼。
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直至他像烂泥一样倒下去。
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直至他听到父亲的咒骂:“没用的东西,丢了金家的脸,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赤目金终于爆发,不知哪来的力量,忽然一跃,从腰中拿出一把匕首,口中大喊着:“我补偿你,我去死。”
一刀刺下!
一刺之下,什么都该结束了。
他的匕首不该他的父亲握在手郑
多亏了他父亲练武多年,速度够快。
因此他保住了性命,却在左眼上留下了一道耻辱的伤疤。
父亲到底还是爱他的儿子。
无论他的孩子做过什么错事,率先流血的一定他自己,而不是他的儿子。
父亲,这个字眼,已经距离赤目金很远很远了,像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
事发当夜,姑姑一家愤怒离去。
赤目金当然不会去送表姐,因为他也偷偷离开了家。
今年他三十八岁,二十五年,他从未回家。
他的家还在不在?
他的父亲是不是还活着?
游子何时归乡?
父母不在还有没有家?
想到此处,赤目金的双眼,竟似深渊般漆黑空洞,恰一道白月光穿过叶子的缝隙,落在他左眼上。
那道疤,那么深,那么清晰,竟也那么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