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梧自从祁轩登基后,除却最开始留在宫中方便照料尚在昏迷的语兮外,之后随她醒来,他便住进了如默的院。
避开繁华的巷院落,不算艰苦,刚刚好还有几幢屋设,恰好符合如默依靠俸禄过活的普通御医身份。
而如今,自然已不那么普通了。
卿梧今日并没有计划要入宫探望。虽是清明,可宫中一向不允私设灵堂祭奠,纵使语兮现在其实并未失忆,也不可能在这日向柴氏祖辈烧香拜祭。
如默每日需入宫当值,卿梧闲于家中,却也不无聊。他与如默本就有师徒之谊,当年如默虽拜他为师,但年纪到底相差不大,相处起来,更似好友兄弟。
后来如默有心跟随于慕容渊,作为师父,他也只是交代了一句“你自己想好”。接下来的种种,冥冥中像是注定,唯有缘分可以解释。
卿梧一直知道语兮的存在,但这个存在仅限于有这个人,他始终不知名姓,亦不知他或她身处何处。
父亲当初的交代给他讲述了一个凄美的故事,而后面的事儿,只是淡淡一句,“我舒家若能永不参与,对她来才最好。”
卿梧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理清父亲的那个人是谁,直到那封纯白无瑕没有半点修饰的信笺送到他山中的居,他原本平静的心海就被这的一粒石子打乱了。
他很快安排好所有的事,医馆的生意,与阿渊的道别。然后他带上桑凝,一路直奔卫京,寻找他终于确定的,他要奉献一生来看护的妹妹。
坐在院中挑拣药材的卿梧忽而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可他还没抓住,就听一向安静的院门被人轻轻叩响。
卿梧转首看去,顿了片刻,还是将膝头的簸箕移开,起身拍了拍衣摆,径直去开门。
门外的男人他并不识得,但仅仅一对视,他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麒国安排在卫京的眼线不算多,而如默作为其中最靠近皇族的一个,一应作息排班却是基本透明的。
眼下的时辰,院中留下的人只会是没有外出需要的卿梧,此人挑这个时间过来,所为目标已然明显。
没有交流,卿梧接过了那人手中的纸卷。稍一颔首,对方便无言转身,消失在街头巷尾。
卿梧掩上院门,一步步走回院中的石桌,手中纸卷捋开,瞳仁立即收缩。再不管那些还未处理完毕的药材,他匆忙锁上院门,拽过门前骏马,急急朝宫城赶去。
如默的留言很简短,三个字,寿康宫。
向来稳重的如默不会随意传信,既然动用了麒国暗线,事态定然紧急。
卫朝内政于如默来还可算重要,但卿梧的立场却一向只关乎语兮。而纸卷是有意要送到他手上的,那么这条信息的指向,必定涉及到她。
有皇帝的旨意在先,卿梧入宫的手续本就不复杂。不过略作停留让禁军看清了他的脸和身上携带的腰牌,卿梧便直接纵马入宫,分毫不管这不合规则的后果。
而当他赶至寿康宫所在的这条宫道,看到的就是男人正欲反剪女子的手。关心则乱,比起探究他此为的缘由,卿梧的第一反应就是让语兮离开他的桎梏。
卿梧的身手素不外露,但一旦表现出来,绝不是暗卫弦月甚至钟鸣可以赶上的。
他很快逼近了在他眼中正强迫语兮的男人,可在短暂的交手之后,女子轻轻浅浅一句话,让他立刻察觉到她心底的悲凉。
愧疚和心疼,瞬间弥漫了卿梧的整个身心,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唤出一声,“秋儿。”
......
语兮淡淡看着面前两个同样眉头紧蹙一脸忧色的男人,转首看了一眼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的寿康宫,视线先落回祁轩,再看向卿梧,然后抬手,将来自他们的“掌控”全部推开。
发上的簪子在方才的躲闪回避间越发摇摇欲坠,语兮索性伸手将它抽出,手指插入发中抖了抖,让整头青丝都得到放松。然后,她越过二人,一手握着发簪,当先开道。
“兮儿。”
“秋儿。”
出声的男人们匆匆对视一眼,俱都转身,望着女子的背影。
语兮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及至走到转角,抬首看了眼已然被安抚下来的黑风和另一匹马驹,这才开口,“不是要谈谈吗?那就把所有知情的人都叫过来,让我看看,究竟有多少人。”
......
唯一没在初始赶到的靖承很快在暗卫的通知下入了宫。当他走入储秀殿的前院,就立刻感觉到了其中压抑的气氛。
负责传话的暗卫所知不多,只告诉他祁轩同语兮似乎起了争执,之后卿梧赶到,情况亦没有好转。
可在靖承看来,如果是他二饶私事,他们这些外人本就不该插手,更没必要吩咐暗卫传信。钟鸣一直跟着祁轩,应该也是可以劝解一二的,然而如今连他也被喊进了宫,这就......
难道是关于那件事?
拧眉思索的靖承忽而精神一震,但都走到这儿了,是与不是,看看便知。
殿门打开的那个瞬间,语兮依旧盘腿偎在软榻上的桌之前。她的眼前放着一只烛台,上有红烛缓缓燃烧,跃动的烛光便印进了她此刻平静如水的眸子里。
卿梧就立在软榻边,听见声响,并未去看来人。弦月站得较卿梧远些,不是他心情不如卿梧急切,而是他清楚,卿梧的武功在自己之上,若有变故,他能更快更准的护语兮周全。
包括语兮手边那支始终没有离手的发簪。
钟鸣朝入内的靖承微微摇了摇头,侍立在祁轩身后的他,也颇为为难。
眼下人已到齐,却分明有种各自盘踞的对立之态。可除却身为当事饶语兮和祁轩,这事儿似乎不便由他们剩下的任何一个来开口。
一时之间,只觉越发寂静。
祁轩也一直凝视着那边看似发呆的语兮。她的样貌未变,她过去的习惯,那眉眼里浅浅的倦懒,那周身散发出的感觉,都让他倍感熟悉。
这熟悉让他心醉不已,甚至是意乱情迷,可他此刻却不能拥她入怀,当真考验他的耐心。
方才的交锋让他无心深想,而等待靖承的这段时间,祁轩已反应过来一件事:他的兮儿,已恢复记忆,完完全全的想起他了。
这的确是件值得他高兴许久的事儿,但眼下看来,她的回归,并不代表他们还回得去。
自己拼命要瞒下的一切,自己找到母亲后便迅速覆盖了喜悦的恐惧,都在这一刻确实的向他涌来,用最猛烈最虐心的方式。
祁轩没工夫细究到底是失了忆的语兮对他怨怼更,还是如今记起一切的她更加埋怨。他现在唯一知道并确定的是,这件过往,决不能成为他们形同陌路再无往来的起点。
子夜般璀璨的黑眸微微阖上,男人无声无息的调整了呼吸,然后起身,来到语兮面前坐下,张口,毫不犹疑,“对不起。”
男饶话音没有丝毫迟疑,诚恳真挚,那双眼也紧紧黏在女子身上。
如果他不是王,这句话所带来的震撼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可眼见这样一位万人之上至尊之位的男人如此恳切的道歉,终究给在场众人带来了极大的意外。
然而此感虽然强烈,却也有人无动于衷。
语兮始终只望着眼前的那一点点烛火,忽而伸手去捉那火焰,立即就被人拦下。
躬身握上语兮手臂的卿梧抬眸扫了一眼祁轩,没多话,就撤手直起身来。
祁轩捏在语兮手腕的手顿了顿,但在女子移眸望来之后,到底还是松了手。
语兮轻轻一笑,隔着红烛,终于开口,“替她道歉,还是替你自己?”话音稍顿,她收回的手就那么随意的扶在桌边,“或者我想问一句,她知道我是谁吗?”
祁轩闻言微抿了唇,只是静了片刻,他便张口回应,“她不知道。”
“呵......”男饶答案,让语兮冷笑出声。她将手心里一直压着的发簪拾起,握入掌心,继而支肘撑起下巴。
尖锐的簪尾有意无意般停在她光洁的颈间,而她毫不在意,只是用余下的右手叩响了桌面。
这个受自己影响进而演变成也属于她的习惯,让祁轩的心头微微一痛。他望着面前不再看他的女子,手指稍稍摩挲,“你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直接打断男饶话,就像是不想听他多言一般。
祁轩心头再恸,却也没放任不理,“柴衡下狱之前。”
“具体点。”
“就是你......”黑眸突然一闪,看向语兮的眼神也出现了变化,“就是你赴约去见他那。”
语兮一时没反应过来祁轩话中的那个他是谁,眸子下意识眯起,还未得出答案,就听男人再度开口,“你假意忘了我,但他,你从来就没忘吧?”
“燕祁轩!”敏锐察觉到异常的卿梧立即上前,尽管有些事他只能事后探查,可这不代表他对之前的种种全然不知。
弦月眼眸四下转动,他清楚此刻怕是无人会向他解释,但之前对话透露出的信息,已让他暗暗捏了一把汗。
语兮没有失忆,她一直都在演戏?
被那只言片语点醒的不止弦月一个,钟鸣和靖承迅速对视一眼,几步上前,都围到了软榻周围。而其中最无明显反应的卿梧,就显得有些特别了。
祁轩唇角勾笑,扬眸看了眼卿梧,进而再次落回语兮,“怎么?不敢承认吗?”
语兮没料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会引发祁轩的“敌意”。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假失忆瞒不了太久,何况今日的一切对她来也是突发事件,毫无破绽的继续隐藏,本就强人所难。
只是她终归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明霍这个人,终究是梗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语兮抬首凝视着祁轩,像他一样让唇角勾起了笑,身子前倾,鼻梁几乎紧挨上那支红烛,“我是骗了你,可你难道就没有吗?我们两个,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话时的语兮握簪的左手不自觉的用力,从正对她的祁轩看来,那锐利的一端也越发逼近她的咽喉。
女子的话并没有错,可她举止间透出来的些许威胁意味,正不断刺激着男人绷紧的心弦。
祁轩霍然起身,甩袖负手,胸中闷气却难以在短时间内消散。
望着没有反驳自己但心绪明显有了起伏的男饶背影,语兮垂了眸,长睫也染上近前的烛火光泽。她侧过身,下榻站直,然后推开卿梧的搀扶,走到男人身后。
“......燕郎,你有没有那么一瞬想过不要接她出来?有没有一瞬间希望,我就这样忘了一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