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陆江河心里也清楚,像滨湖大道和新区市政中心这样,从招标开始就层层设套,从地基开始就处处腐烂的项目,终归是少数。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在任何一个生态里都适用。一个投资数百亿的庞大工程项目群,从规划、审批、招标到施工、验收,链条漫长,环节繁多,牵扯到的部门和人员更是盘根错节,如同老树地下的根系,错综复杂。
真正“聪明”的掌权者,从来不会在每一个环节都伸手。那不叫谋利,那叫自寻死路。把一片池塘的水抽干了去抓鱼,这种事只有蠢货才干得出来。
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或者是一种流传已久、心照不宣的默契,向来是“抓大放”。
整个江南新区几十个大项目,真正能产生巨额利润、值得他们冒着巨大风险去深度介入的,也就那么三五个核心项目。他们会把所有的资源、人脉和手段,都高度集中在这几个“代表性”工程之上。
他们会确保这几个核心项目的土地出让、工程招标、材料供应都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形成一个外人无法插足的封闭利益环。
从征地补偿款里切下一块最肥的肉,从工程预付款里挪用一笔巨额的资金,在钢筋水泥的配比上做一点不为人知的文章。一整套流程走下来,行云流水,就能将文数字般的利益,精准地输送到指定的口袋里。
至于其他那些次要的、利润空间没那么大的项目,他们则会放手,甚至会主动要求下面的人“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务必打造成样板工程”。
这既是一种平衡的姿态,也是一种高明的掩护。用几十个项目的“清白无瑕”,来掩盖那几个核心项目的“肮脏内里”。
如此一来,即便上级部门前来检查,放眼望去,大面上也是一片欣欣向荣、规范有序的繁荣景象。
偶有瑕疵,也只能被定性为“管理疏漏”或者“个别问题”,无伤大雅,更动不了根本。
这是一种建立在贪婪与理智之间的微妙平衡。既要满足自己的欲壑难填,又不能把整个盘子砸掉,引发系统性的崩溃。
既要让跟着自己的人都能喝到汤,又不能让他们吃相太难看,捅出大的娄子。
韩光达之流,无疑是深谙蠢的老手。他们就像是精明的牧羊人,羊群是他们的私有财富,他们会定期剪羊毛,但不会轻易杀羊吃肉。
只是这一次,他们剪得太狠,碰上了一头不甘心被剪毛的“羊”,而这头羊,又恰好引来了一头早已在暗中虎视眈眈的狼。
而狼的背后,还站着一只想要重塑森林纲纪的老虎。
市长文兴海的办公室里,烟灰缸已经满了。
李珂站在办公桌前,将一份刚整理好的简报放在桌角。
“文市长,督查组那边的工作基本进入收尾阶段了。陆秘书长递上来的这份报告,可以是把江南新区市政中心项目的盖子,彻底揭开了。”
文兴海没有看那份报告,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那个自首的王海,什么来头?”
“景盛建设的法人,一个空壳公司的老板,这人这次算是把韩光达的老底都给掀了,所有供述都和督查组的调查结果严丝合缝。”
“蹊跷。早不自首,晚不自首,偏偏在江河的督查组进去之后,就这么恰到好处地跑去市纪委投案。这里面,就没什么别的东西?”
文兴海寻思了半晌,又问道。
“这个王海背后的恒发集团,查了没有?”
“查了。恒发的境内法人代表是个新加坡人,履历很干净,和陆秘书长查不到任何交集。但是……”
李珂顿了一下。
“但是什么?”
“但是恒发的执行总裁,叫林颖。我托人多方打听了一下,几年前,这个林颖是恒润集团的副总。当时坊间有些传言,她当年在恒润,和陆秘书长有过一些瓜葛。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当不得真。”
文兴海点零头,似乎也想起了一些事情,身体后仰,贴住椅背,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江河这次,做得不错。”
“督查那边的工作,是不是快结束了?”
“是的。陆秘书长正在安排一些善后,主要是安抚之前补偿不到位的拆迁户情绪,还有协调施工单位进行安全整改。估计明后,就能回市里了。”
文兴海再次点头,沉默了许久。
“后续江南新区的建设工作,恐怕还是要交到他手里。”
他坐直了身体,看向李珂。
“江南新区这盘棋,不能再交给韩光达了。”
“他自己就是棋盘上的棋手,还是个不守规矩的棋手。市政中心项目出了这么大的窟窿,他作为分管市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现在让他回头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这叫什么?这叫监守自盗之后,再让他去当保安队长,滑下之大稽。”
“把烂摊子交给捅出烂摊子的人去收拾,这是什么道理?这是在告诉下面所有的人,犯了错不要紧,只要位置还在,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这股风气要是形成了,江州的干部队伍就彻底烂了。我这个市长,还怎么开展工作?”
“那为什么是陆江河?”李珂心翼翼的问。
文兴海寻思了半晌,回答。
“第一,能力。他现在是唯一一个把新区所有问题都摸透聊人。从征地补偿的猫腻,到工程招标的围标,再到施工材料的以次充好,每一条线,他都理得清清楚楚。谁是鬼,谁是人,他心里有本账。换任何一个人去,光是熟悉情况,没有三个月都摸不到门道。我们等不起,江南新区也等不起。”
“第二,立场。他跟韩光达不是一个阵营的人,这是整个江州官场都知道的事情。他去接手,就等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韩光达在江南新区的时代,结束了。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决心。可以最大程度上地震慑那些还心存幻想的旧部,让他们不敢再耍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