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座边陲重镇的轮廓比朔州更显峥嵘。城墙高逾四丈,垛口密集,角楼森严。护城河宽达十丈,吊桥高悬,城门处守军披甲执锐,盘查森严。
唐笑笑伏在距城三里的一片胡杨林中,看着官道上络绎不绝的兵马调动。从旗号看,除了凉州本地的“崔”字旗,还有朔州胡广的“胡”字旗,甚至出现了云州秦勇的“秦”字旗——但这支秦家军人数不过三百,被安排在城外驻营,显然受到戒备。
“凉州守将崔猛,三日前以‘边境军演’为由,调集了三州部分兵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唐笑笑猛然回头,见影七不知何时已蹲在她身侧,身上还带着露水。
“姬无夜呢?”她急问。
“公子在城内。”影七压低声音,“凉州情况复杂,崔猛表面听从苏明远,实则首鼠两端。苏家许他事成后封侯,但他也怕事败灭族。公子这几日暗中接触,已动他麾下三名副将,其中两人手握实权。”
“崔猛本人态度如何?”
“摇摆。”影七示意唐笑笑看向城墙,“你看西门守军,甲胄兵器都是新的,那是苏家通过走私运进来的军械。崔猛收了厚礼,但真要他起兵谋逆,他还在犹豫。毕竟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唐笑笑沉思片刻:“苏明远到哪了?”
“昨夜在百里外的驿站。他带着朔州两千骑兵,还迎…苏家影卫全部人马。最迟明日午时抵达凉州。”影七顿了顿,“唐掌柜,公子让你别进城。苏明远在四门都贴了你的画像,悬赏万两。你一露面,必被擒。”
“不进城,怎么破局?”唐笑笑看向凉州城,“证据在我身上,姬无夜在城里。我们要把证据送进去,也要把人带出来。”
“可城门查得太严……”
“不走城门。”唐笑笑目光落在护城河上,“这河,从哪里引的水?”
影七一愣:“从城西三十里的苍头河引入,穿城而过,从城东流出,既做护城河,也是城内水源。”
“也就是,河下有水道通城内?”
“有,但入口有铁栅栏,每两个时辰有士兵巡查。”影七明白了她的意思,“唐掌柜想从水路潜入?可水道狭窄,且在水中无法呼吸,常人撑不过百步。”
“不用常人。”唐笑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皮囊,“这里面是鱼鳔做的气囊,能存一口气。我在朔州时让陈锁匠做的,本来是为防万一,现在正好用上。”
影七接过皮囊细看,果然精巧。鱼鳔处理得极薄,弹性十足,吹满气后能用蜡封住口,用时咬破即可。
“可就算进了城,如何与公子汇合?城内现在遍布眼线,苏家的、崔猛的、甚至可能还有北戎的探子。”
唐笑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在边缘轻轻一掰,铜钱裂成两半,中间夹着一片极薄的绢布,上面画着简单的线路图。
“这是姬无夜留给我的联络图。凉州城内有七处暗桩,以药铺、茶馆、书店为掩护。我们入城后,去城西‘回春堂’,那是暗桩之一。掌柜姓白,见到这半枚铜钱,便会带我们见姬无夜。”
影七叹服:“公子思虑周全。那何时动身?”
“入夜。”唐笑笑望向西斜的日头,“等色全黑,守军换防时,从护城河最窄处潜入。你留在城外,若三日内我们没出来,或城内有变,立刻回云州报信。”
“我与你同去。”
“不校”唐笑笑摇头,“两个人目标太大。况且城外也需要人接应。影七,这是命令。”
影七沉默片刻,抱拳:“是。”
暮色四合时,凉州城头燃起火把。
唐笑笑换上黑色水靠,将账册信件用油纸裹了三层,牢牢捆在背上。鱼鳔气囊含在口中,她最后看了眼西方——朔州方向,苏明远的追兵应该已经近了。
“保重。”影七低声道。
唐笑笑点头,悄无声息地滑入护城河。
河水冰冷刺骨。她潜在水底,靠着城墙根慢慢移动。水道入口果然有铁栅栏,但年久失修,底部锈蚀严重。她从腰间抽出短刀,插入锈缝,用力撬动。
“咔……咔……”
铁栅栏缓缓移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她挤进水道,眼前一片漆黑。水道狭窄,水流湍急,她必须用力抓住石壁凸起才能不被冲走。口中气囊的空气渐渐耗尽,胸口开始发闷。
三十步,五十步,八十步……
前方隐约透出微光——是城内!
她奋力前游,终于冲出水面,趴在一处石台上大口喘息。
这里是城内排水渠的一处检修口,头顶有石板盖着。她推开一条缝,观察外面。是条僻静的后巷,堆满杂物,无人看守。
钻出排水渠,她迅速脱下水靠,露出里面普通的粗布衣裳。账册包裹在油纸里,倒没怎么湿。她将水靠塞进杂物堆,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城西摸去。
凉州城的夜晚比朔州更压抑。街上行人稀少,且都行色匆匆。巡逻士兵一队接一队,铠甲碰撞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唐笑笑专走巷,避开主街。绕过三条街巷后,她看到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回春堂”。
药铺已经打烊,但后门虚掩着。她闪身而入,反手关上门。
柜台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捣药,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抓药明日请早。”
唐笑笑取出半枚铜钱,放在柜台上。
老者手中药杵一顿。他拿起铜钱,又从自己怀里取出另一半,严丝合缝。他抬头,眼中精光一闪:“唐掌柜?”
“是我。姬无夜在哪?”
“随我来。”
老者引她穿过药铺,推开一道暗门,后面是间密室。密室里坐着两人,正是姬无夜和一个身着军服的将领。
“笑笑!”姬无夜霍然起身,眼中满是惊喜和担忧,“你怎么……”
“没时间细。”唐笑笑解下包裹,“苏家的罪证,都在这里。苏明远明日午时到凉州,带着两千骑兵和全部影卫。他要做什么,你应该猜到了。”
姬无夜接过包裹,快速翻看账册信件,脸色越来越沉。
旁边的将领凑过来看,惊呼:“这……这是要谋反啊!”
“这位是?”唐笑笑看向他。
“凉州副将,韩冲。”姬无夜介绍,“韩将军深明大义,不愿随崔猛附逆。另外两位副将,赵将军在西门,钱将军在北门,都已被服。只要证据确凿,他们愿拨乱反正。”
韩冲抱拳:“唐掌柜孤身送证,韩某佩服。只是崔猛现在被苏明远的人盯着,我们若贸然行动,恐打草惊蛇。”
唐笑笑问:“崔猛现在何处?”
“在将军府,苏家派来的‘幕僚’日夜‘辅佐’。”韩冲苦笑,“是辅佐,实为监视。崔猛现在连府门都出不去。”
“那就让他出来。”唐笑笑眼中闪过光,“苏明远不是明日到吗?我们给他演场戏。”
她快速出计划。姬无夜和韩冲听着,眼中渐渐亮起。
“可行!”韩冲一拍大腿,“只要崔猛离开将军府,我们就能控制局面。但……如何让他出府?”
“用他最想要的东西。”唐笑笑从信件中抽出一封,“苏清婉给苏明远的密信里提到,北戎左贤王愿事成后,割让河套三城给崔猛,封他为‘河套王’。崔猛最想要的,就是这个。”
她看向姬无夜:“能不能伪造一封左贤王的信,约崔猛今夜子时,在城东土地庙密谈,商议割地细节?”
姬无夜沉吟:“信可以伪造,笔迹我能模仿。但崔猛会信吗?”
“他会。”唐笑笑笃定,“因为苏明远也要来了。崔猛现在骑虎难下,既想得利,又怕事败。这时候‘左贤王’私下约见,给他一颗定心丸,他定会赴约。况且——”
她顿了顿:“我们可以让那个‘幕僚’知道这件事。”
韩冲一愣:“为何?”
“因为苏明远生性多疑。若他知道崔猛私下见北戎人,定会起疑。到时候,我们只需让崔猛‘恰好’发现苏明远在监视他,猜忌的种子就种下了。”
离间计。
姬无夜深深看了唐笑笑一眼,提笔铺纸:“一炷香时间。”
信很快伪造好。用的是北戎特制的羊皮纸,笔迹模仿左贤王的狂草,印鉴是用萝卜刻的——夜色中足以乱真。
韩冲派心腹将信“秘密”送到将军府,又“不经意”地让苏家幕僚看到送信人。
一切就绪。
子时将至,凉州城东土地庙。
崔猛果然只带了四个亲兵,悄悄出府。他在庙外徘徊片刻,确定无人跟踪,才闪身而入。
庙内空无一人。
“左贤王的人呢?”崔猛皱眉。
话音刚落,庙外忽然传来打斗声。崔猛冲出庙门,只见自己的亲兵已倒在血泊中,而四周黑暗中,数十个黑衣人正缓缓围上。
为首的是个独臂汉子——鬼手。
“崔将军,深更半夜,来这荒庙做什么?”鬼手声音冰冷。
崔猛脸色大变:“你们……你们跟踪我?”
“老爷有令,非常时期,需确保将军安全。”鬼手目光扫过崔猛手中的羊皮信,“将军手里拿的,是什么?”
“与你无关!”崔猛下意识将信藏到身后。
鬼手冷笑,一挥手。黑衣人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韩冲带着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崔将军!有叛军袭击将军府,末将特来护卫!”
场面瞬间混乱。
趁乱中,崔猛翻身上马,韩冲护着他冲出包围。鬼手想要追赶,却被韩冲的亲兵拦住。
回将军府的路上,崔猛惊魂未定。他看向韩冲:“你怎么知道我在土地庙?”
韩冲一脸“茫然”:“末将不知将军在土地庙啊。末将是在巡查时,看到苏家的人鬼鬼祟祟往这边来,担心将军安危,才带人过来。将军,刚才那些人是……”
“苏明远的影卫。”崔猛咬牙,“他竟然监视我!”
回到府中,崔猛越想越怒。这时,韩冲“无意”提到:“将军,末将刚才截获一个苏家信使,身上有封信,好像是……苏明远写给北戎左贤王的。”
信当然是伪造的,内容是苏明远承诺事成后“处理掉不安分的崔猛”。
崔猛看完信,勃然大怒,将信撕得粉碎。
“好你个苏明远!想卸磨杀驴?那我就让你看看,这凉州,到底谁了算!”
他立刻下令:“传令各营,加强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另外——”他看向韩冲,“韩将军,你带人去‘请’苏家的幕僚们,到客房‘休息’。记住,要客气。”
“是!”
韩冲领命而去,转身时,与暗处的姬无夜、唐笑笑对视一眼。
计划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就等苏明远明日“兵临城下”。
而凉州城内的,已经悄悄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