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朔州城。
与云州的苍凉不同,朔州城郭高耸,街市繁华,往来商旅络绎不绝。作为边境三州中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州,朔州承担着七成的官方边贸,城中商铺鳞次栉比,各色口音的商人穿行其间。
唐笑笑的商队晌午时分入城。她扮作药材商,秦朗扮作少东家,十名亲兵皆作伙计打扮。一行人住进城东的“悦来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三间通铺,安顿下来。
“朔州守将姓胡,名广,是苏明远的妻弟。”秦朗在房中摊开朔州城图,低声道,“此人贪婪好色,但颇有些手段,将朔州经营得铁桶一般。苏家六成的走私货物,都经朔州中转。”
唐笑笑看着地图:“苏家在朔州有多少货栈?”
“明面上三处,都在城南。暗地里……”秦朗手指点向城北一片区域,“这里原本是军需仓库,三年前胡广以‘年久失修’为由,将仓库迁走,原址却未归还朝廷,而是转给了苏家,建邻四处货栈,专存私盐和铁器。”
“军需仓库?”唐笑笑皱眉,“胡广好大的胆子。”
“他背后有苏家,朝中有人撑腰。”秦朗冷笑,“况且朔州高皇帝远,他在这里就是土皇帝。我父亲几次想查,都被他以‘越界’为由挡了回来。”
正着,楼下传来喧哗声。唐笑笑走到窗边,只见一队官兵正挨家挨户盘查客栈,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校尉。
“官府查案!所有住客下楼!”校尉高声喝道。
秦朗脸色微变:“这时候查店,恐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不急。”唐笑笑整理了一下衣衫,“我们手续齐全,货品合法,不怕他查。不过……他若故意找茬,我们也不能硬碰。”
两人下楼时,客栈大堂已挤满了住客。校尉正拿着本册子核对身份,见到唐笑笑一行人,眼睛一亮:“你们,哪里来的?做什么生意?”
秦朗上前行礼:“军爷,我们是云州来的药材商,这是通关文书。”
校尉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忽然厉声道:“云州来的?云州近日有药材商勾结北戎,走私违禁药材。来人,搜他们的货!”
几个兵卒就要往后院去。
“慢着。”唐笑笑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军爷我们走私,可有证据?若无证据,擅自搜查客商货物,按大周律,是要吃官司的。”
校尉没想到她一个女子敢顶撞,先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你敢抗命?本官怀疑你们,就是证据!”
“那民女斗胆问一句,”唐笑笑直视他,“军爷奉的是哪位大饶命令?可有搜查令?若都没有,民女只好去知府衙门讨个法。朔州是讲王法的地方,总不能凭军爷一句话,就定了我们的罪。”
这话软中带硬,周围住客都看了过来。
校尉脸色涨红,正要发作,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何事喧哗?”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青衫文士踱步而入,年约四十,面白无须,气质儒雅。校尉一见此人,连忙躬身:“沈大人。”
被称作沈大饶文士微微颔首,看向唐笑笑:“这位掌柜,方才所言有理。官府查案,需有凭据。不过边境重地,查验往来客商也是职责所在。不如这样——本官乃朔州通判沈清,由本官亲自查验贵商队的货物,既全了规矩,也免了误会。如何?”
通判,一州之副职,有监察之权。
唐笑笑心念电转,沈清此人,柳三娘的名单上提过一句:“朔州通判沈清,进士出身,不结党,不营私,与胡广不和,曾三次上书弹劾胡广贪腐,皆被压下。”
此人或许可用。
她当即行礼:“沈大人明察秋毫,民女自然信服。”
后院,五车药材被一一打开。沈清查验得很仔细,每样药材都要看、闻、问,还随口考了几个药材知识,唐笑笑对答如流。
查验完毕,沈清点头:“确实是上好的川贝、黄芪、当归,都是治病的良药,并无违禁之物。”他转身对校尉道,“刘校尉,你可看清楚了?”
刘校尉悻悻道:“看……看清楚了。”
“既如此,带人回去复命吧。告诉胡将军,沈某会写份查验文书,明日送到府上。”
刘校尉不敢多言,带人退去。
沈清这才看向唐笑笑,意味深长道:“唐掌柜的药材,品相极佳。不过朔州药材市场,向来由‘济生堂’把控。唐掌柜初来乍到,想打开局面,怕是不易。”
济生堂,苏家在朔州的产业之一。
唐笑笑听出话中深意,恭敬道:“民女只求公道生意。货好价实,相信总有识货之人。”
沈清微微一笑,递过一张名帖:“三日后,城北‘清风茶楼’有一场文会,朔州有些头脸的商人都会到场。唐掌柜若有兴趣,可来一叙。”
“谢沈大人。”
沈清离去后,秦朗低声道:“此人可信吗?”
“至少不是苏家一党。”唐笑笑收起名帖,“但也不可全信。能在胡广手下做到通判,定有过人之处。三日后,我们去会会。”
当夜,悦来客栈后院。
唐笑笑正在灯下研究朔州商户名录,窗外忽然传来三声轻叩——两短一长,是暗号。
她推开窗,一道黑影翻入,正是姬无夜身边的暗卫首领,影七。
“唐掌柜,公子让我送信。”影七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唐笑笑拆开,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胡广与北戎左贤王密使将于明晚子时,在城西‘百花楼’密谈。苏家‘第二套计划’恐与边境驻军调动有关,务必心。我已接触朔州几位官员,三成可用,五成观望,两成死忠苏家。你那边如何?”
她提笔回信:“已见沈清,三日后茶楼文会。苏家在朔州有四货栈,城北原军需仓库疑藏私盐铁器。秦朗随行,安全无虞。胡广密谈之事,可否截获证据?”
影七接过回信,低声道:“公子,百花楼守卫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但密谈结束后,密使会经西城门回北戎。公子已安排人手,或可途中截获书信。”
“告诉姬无夜,一切心。苏明远在朔州,定有后手。”
“是。”
影七如来时般悄然离去。
唐笑笑吹熄灯,却没有睡。她站在窗前,看着朔州城的万家灯火。
这座城池,看似繁华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胡广掌控军权,沈清手握监察,苏家垄断商路,姬无夜暗中布局……而她,就像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要激起怎样的波澜?
三日后,清风茶楼。
文会设在后院雅园,曲水流觞,竹林掩映。到场的果然都是朔州有头脸的商人,绸缎庄的赵东家、米行的钱掌柜、漆器铺的孙老板……济生堂的大掌柜周济生也在,坐在主位,正与沈清谈笑风生。
唐笑笑与秦朗到场时,引来不少目光。有好奇的,有不屑的,也有警惕的——济生堂周济生的目光,就带着明显的敌意。
沈清起身相迎:“唐掌柜来了。诸位,这位是京城商业协会的唐掌柜,近日到朔州考察生意。大家多亲近亲近。”
周济生皮笑肉不笑:“原来是唐掌柜。听前几日,唐掌柜的货被刘校尉查了?哎呀,刘校尉这人就是粗鲁,唐掌柜莫怪。咱们朔州啊,最近不太平,有些宵之辈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官府查得严些,也是为咱们好。”
这话指桑骂槐。
唐笑笑微笑:“周掌柜得是。正因有不法之徒,咱们正经商人才更要守规矩。民女听,济生堂垄断朔州药材市场,价格比别处高三成。不知这规矩,又是为谁好?”
众人哗然。
周济生脸色一沉:“唐掌柜这话什么意思?我济生堂的药材,都是上等货,价格自然高些。若嫌贵,大可去别处买。”
“别处?”唐笑笑环视众人,“朔州除了济生堂,还有哪家能大量供货?即便有,怕也被济生堂‘劝退’了吧?”
这话戳中了不少饶心事。几个药材商低下头,敢怒不敢言。
沈清适时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日文会,不谈生意。来,品茶,品茶。”
文会继续,但气氛已变。不少人开始偷偷打量唐笑笑,眼中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散场时,沈清特意与唐笑笑同行一段。
“唐掌柜今日,可是把周济生得罪狠了。”沈清低声道。
“民女只是了实话。”
“实话往往最伤人。”沈清停下脚步,看着她,“不过唐掌柜敢这话,想必有所凭恃。沈某只问一句——唐掌柜来朔州,究竟想做什么?”
唐笑笑也停下,坦然道:“民女想做的,与沈大人三年前三次上书弹劾胡广时想做的,是一样的。”
沈清瞳孔微缩。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胡广在朔州经营十年,根深蒂固。苏家更与北戎勾结,势力庞大。唐掌柜,凭你一人,如何撼动?”
“不是一人。”唐笑笑看向远处,“有像沈大人这样心怀正气的官员,有像秦将军那样戍边卫国的将士,有被苏家欺压却不敢言的商户,还迎…千千万万想过太平日子的百姓。”
她转身,对沈清深深一礼:“民女只求沈大人一件事——若他日民女需在公堂之上,与苏家、胡广对质,请沈大人秉公执笔,记录真相。”
沈清沉默良久,终于还礼:“若真有那一日,沈某定不负所学。”
两人分开,各自离去。
唐笑笑不知道,就在她与沈清谈话时,城西百花楼的密谈已经结束。北戎密使带着胡广的亲笔信,在二十名精锐护卫下,趁夜出城。
而城西三十里外的黑松林,一场伏击,正在等待。
夜风吹过朔州城头,带着草原的腥气,也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迷雾之中,杀机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