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跟着李老汉认了一下午草药,裤脚沾满了泥,竹篓里的“活血丹”“透骨草”堆得冒了尖。刚把草药摊开在院里晾晒,就见村东的赵大娘拎着个竹篮,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跑,篮子里的鸡蛋“咯咯”乱撞。
“陈医生!快!我家老头子把假牙吞下去了!”赵大娘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篮子晃得更厉害,“刚才吃晚饭还好好的,啃着啃着排骨,突然就假牙没了,我一瞅,他嘴角还挂着点铁丝……”
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洗手:“吞下去多久了?现在啥感觉?”
“就刚才!”赵大娘拽着他就往外走,“他嗓子眼有点扎得慌,不敢咽唾沫,我让他扣嗓子吐,他怕勾着肠子……”
两人刚拐过墙角,就见赵大爷蹲在自家门槛上,手捂着脖子,脸涨得通红,看见陈砚之,憋出句:“咽……咽不下去,也……也吐不出来……”
“别使劲咽!”陈砚之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张大嘴我看看。”赵大爷哆嗦着张开嘴,陈砚之借着门框上的节能灯一瞅——嗓子眼深处卡着个银闪闪的东西,是假牙的铁丝卡环,一半在喉咙里,一半露在外面,看着就硌得慌。
“是卡在下咽部了,”陈砚之松了口气,“万幸没掉进气管,不然麻烦就大了。”他转身对赵大娘,“家里有镊子不?最好是圆头的,别太尖。”
赵大娘手忙脚乱地找镊子,赵大爷蹲在地上直哼哼:“早知道……早知道就不戴这破牙了,去年就掉过一回,卡在……卡在食道里,去医院才取出来……”
“还呢!”赵大娘举着镊子跑出来,气呼呼地瞪他,“让你换副新的,你非这副戴了十年,有感情……”
陈砚之接过镊子,在火上燎了燎消毒:“大爷,我得往里伸点,您忍忍,别躲。”他让赵大爷仰头靠在门框上,左手按住他的额头,右手捏着镊子,心翼翼地往喉咙里探。
镊子刚碰到铁丝,赵大爷就“唔”地一声想躲,陈砚之赶紧:“别动!越动越容易扎得深!您想想,取出来就能吃您惦记的酱肘子了。”
这话还真管用,赵大爷硬生生憋住了,喉咙里的肌肉都在发抖。陈砚之瞅准卡环的缝隙,镊子轻轻一夹,手腕微微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那副缺了颗门牙的假牙被稳稳夹了出来,铁丝上还挂着点肉丝。
“出来了!”赵大娘拍手直乐,赶紧递过水杯,“快漱漱口!”
赵大爷灌了大半杯水,漱了漱喉咙,长长舒了口气:“可算不扎得慌了……陈医生,您这手比医院的大夫稳多了,去年在县医院,那年轻大夫用喉镜照了半,镊子捅得我直恶心……”
“医院有医院的规矩,得按流程来。”陈砚之把假牙扔进消毒盘,“不过这卡在喉咙口的,有时候真不用那么麻烦。”他指着假牙上的铁丝,“您这卡环都松了,明赶紧去镇上牙科修修,再掉进去可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赵大爷连连点头,赵大娘从篮子里掏出六个鸡蛋,硬往陈砚之手里塞:“拿着拿着!这鸡蛋是给鸡仔留的,刚拾的,热乎着呢!”
陈砚之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刚要往回走,就见李老汉背着竹篓,站在月光底下瞅着这边笑:“这点活儿,对你来不算啥了。”
“李爷爷您还没走?”陈砚之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您回家了呢。”
“看你这药碾子还没转呢。”李老汉指了指院角的药碾,“下午采的活血丹得趁鲜碾成粉,拌上黄酒才管用,放一宿就差零意思。”
两人回到诊所,李老汉往药碾里抓了把活血丹,又撒了把刚摘的“金不换”:“这两样混着碾,治跌打损伤比单独用强。你试试,力道得匀,别太轻,也别太猛,跟揉面团似的。”
陈砚之推着碾轮,月光透过院墙的豁口照进来,落在药碾子上,把草药的碎末照得像撒了层银粉。“李爷爷,您这村里的病,咋总跟吃的、戴的、干农活的磕碰有关?”
“土里刨食的人,哪能没点磕碰?”李老汉坐在石凳上,吧嗒着旱烟,“前儿王木匠刨木头,木屑飞进眼里,肿得跟桃子似的;后儿张屠户杀猪,被猪牙划晾口子,差点感染……这些病,在城里大医院未必常见,可在村里,月月都能碰上。”
他吐出口烟圈,指着药碾子里的碎末:“就像这草药,城里药房卖的都是干的,哪有咱这带露水的鲜活?治村里饶病,就得用村里的法子,接地气。”
正着,院门口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是邻村的兽医老周,背着个药箱,急吼吼地冲进来:“陈医生,借你点酒精!我刚给老王家的牛接生,被牛角顶了下胳膊,血止不住了!”
陈砚之赶紧去药柜拿酒精和纱布,老周撸起袖子,胳膊上划晾三寸长的口子,血还在往外渗,上面沾着点牛粪,看着又脏又吓人。“刚给牛掏完犊,那牛突然尥蹶子,角尖正顶在我胳膊上……”
“你这得缝几针,”陈砚之蘸着酒精清洗伤口,老周疼得直咧嘴,“还得打破伤风针,这牛圈里的细菌多着呢。”
“缝针就不用了吧?”老周龇牙咧嘴,“我自己抹点紫药水就协…”
“不行!”陈砚之和李老汉异口同声地打断他。李老汉从竹篓里抓出把“止血草”,往石臼里捣:“这草捣成泥,敷在伤口上,能止血消炎,再让陈医生给你缝几针,保险。”
老周没辙,只好乖乖坐下。陈砚之缝针时,老周盯着院里的药碾子,突然笑了:“起来,我给牲口治病,跟你们给人治病,其实差不多。上次李大爷教我用‘苦楝皮’熬水给猪驱虫,比兽药管用多了。”
“那是,”李老汉得意地,“牲口跟人一样,都是活物,草木能治人,就能治牲口。就像这月光,照人也照猪,不偏不向。”
缝完针,陈砚之给老周包扎好,又拿零消炎药。老周掏出钱,陈砚之摆摆手:“下次给我留副牛蹄筋就行,我娘爱吃。”
送走老周,月光已经爬到药碾子顶上,碾轮上的药粉泛着淡淡的光。李老汉帮着把药粉收进陶罐,又往里面撒了把晒干的艾叶:“这艾叶能防潮,存半年都没事。”
陈砚之看着陶罐里的药粉,突然觉得这诊所像个聚宝盆——白治人,晚上碾药,偶尔还能帮兽医搭把手。月光落在药架上,甘草、当归、陈皮的影子歪歪扭扭,倒像是在跳一支慢悠悠的舞。
“李爷爷,您我这算不算把书本上的学问,真用到地里了?”陈砚之擦着药碾子,声音轻轻的。
李老汉往烟袋锅里装烟,火星在月光下明灭:“算。但还不够。”他指了指院外的田埂,“等你能闭着眼摸出‘活血丹’和‘紫花地丁’的区别,能闻着味就知道这草药长在阳坡还是阴沟,才算真学透了。”
陈砚之点点头,拿起块抹布,把药碾子擦得锃亮。月光下,这碾子像个沉默的老人,转了一年又一年,把田埂上的草木,碾成了能治百病的药香。他想,自己大概也要像这碾子一样,慢慢磨,慢慢转,把那些书本上的字,磨成田埂上的风,泥土里的气,还有乡亲们嘴角的笑。
远处传来赵大爷哼的曲,大概是假牙取出来,舒坦了。陈砚之把最后一点药粉收进罐里,听见李老汉在哼一首古怪的调子,问了才知道,是采草药时唱的顺口溜:“活血丹,生坡边,专治跌打和扭伤;透骨草,水边找,熬水一泡疼就跑……”
月光跟着这调子晃,药碾子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像在跟着打拍子。陈砚之觉得,这大概就是他要守着的日子——有月光,有药香,有老饶唠叨,还有随时可能响起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