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齐嬷嬷心思深沉、手段狠绝,她也终究是一位母亲。
藏得了儿子,却藏不住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舐犊之情。
“这位李东家,衬是青绸裹的油亮骡车,坐的是镶铜钉的四人暖轿。家中统共就他夫妇二人并一个刚出月的奶娃娃,可厮、丫鬟、婆子...林林总总数下来竟有二十多个。”
“这般派头,就是城中寻常的富户,家中仆人也养不了这么多人,何况他经营的苏螺记,连租金都交的勉勉强强。”
“开阳还发现,”许正合上账本,语带讥讽,“李东家住的是东城一户轩敞的两进院落,仆人们个个衣着光鲜,竟比寻常户人家的姐少爷还体面,屋里用的皆是红木嵌螺钿的家具。”
“李东家的妻子,出门行止如贵人,必有丫鬟婆子左右搀扶,头上戴的是点翠镶珠的金凤簪,穿的是一身苏绣的衣裳,上头的花纹还是用金线绣的。李东家一身上好的杭绸,手指上那枚硕大的羊脂玉扳指价值不菲...”
这哪是个经营惨淡、入不敷出的东家?
这分明就是个挥金如土、家底深厚的纨绔富家公子哥!
“我推测,必是他母亲齐嬷嬷在暗中资助。”沈寒语气笃定,方才那一丝惆怅已消散无踪,“温恕的钱只会用于传递消息,让苏螺记可以勉强维持,可这李东家挥霍无度的生活,定是齐嬷嬷的手笔。”
许正顺势补充,“店里伙计都在议论,东家前两月还穷得叮当响,连工钱都发不出。谁知上月竟突然阔绰了,一口气把拖欠的工钱都结了。”
“因为他得了一大笔钱,”沈寒一字一句,切中要害,“是苏州钱庄开出、见票即兑的一张汇票。”
“看来齐嬷嬷人是藏到了苏州,这才刚安顿好,便放心不下京里刚添丁的儿子,急急忙忙指了这么一大笔银子回来。”
沈寒看向许正,眸光锐利,“我与许大人断定,温恕必知李东家乃齐嬷嬷之子。齐嬷嬷只身逃走,却只能把儿子留在京师,实为人质,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温恕便可立即灭口或以此做要挟。”
沈寒唇角泛起一丝冷冽而了然的笑意。
“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声张,将追查的目光引向齐嬷嬷。温恕既然多疑狠辣,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为绝后患,他只会用钟诚这柄最快的刀前往苏州灭口。”
“如此,李东家是钓齐嬷嬷回京的饵,齐嬷嬷又是调钟诚离京的饵。”
“我们只需利用这个空档,届时,京师空虚,便于我们对钟宝顺下手,苏州的鱼一旦咬钩,必会惊慌返京,我们只需着人守在运河码头,等着齐嬷嬷自己落网。”
“如此,一石三鸟。”
傅鸣与许正相视一眼,无声地达成了共识——这两位姑娘,不简单呐!
暮色四合,沈寒见事已议定,便起身提议回府,以免郡主久候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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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摇光阁里的视野是一幅缓缓流动的山水画,那阁外便是人间烟火的写生图。
夕阳沉至西山脊梁之下,金色的余晖,像是被人随手泼洒一般,星星点点飞溅在京师纵横的街巷与层叠的青瓦飞檐上。
一辆悬着徽记的青色杭缎帷幔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这时的光全然不刺目,醇厚温柔得如琥珀佳酿,斜斜地透过软烟罗纱帘,就连四月末的晚风,都带着柳絮的轻盈和槐花的清甜,吹得沈寒眼睛微微眯起。
色渐渐静默,街道却愈发喧腾。
归家的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日劳作后的倦意与期盼;下值的胥吏三三两两,笑着奔向熟悉的酒肆;挑着担子的贩,迫不及待的吆喝声已带了嘶哑的尾音,急于将最后几样货物脱手...
还有那总角儿举着风车嬉闹不肯归家,被气恼的母亲扭着耳朵训斥的哭声,都被晚风揉碎了,悄悄藏进了石板路上拉得长长的影子里。
叫卖声、马蹄叩击青石板的“嗒嗒”脆响、车轮碾过的“辚辚”声、邻饶寒暄声...
这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市井喧哗,剥去金玉外壳的粉饰,生活的样子,本来就该是喧嚣而温暖的。
沈寒看得目不转睛,唇角不自觉地微扬。许是今日商定了令她心悦之事,就连摇曳的昏黄灯影,在她眼中也仿佛镀上了一层暖色,变得生动无比。
马车里许正相对而坐,对街景毫无兴趣,目光只怔怔停在沈寒的侧颜上。
沈姑娘...生得真是好看。
即便是侧影,也让人赏心悦目。圆润的眼眸低垂,睫羽如灵动的蝶忽闪忽闪,不时就停在巧的鼻梁旁。她唇角微扬,笑意浅浅,暖得让人心头融化,汩汩冒着甜浆。
这一刻,许正觉得,她周身的气息,竟比窗外谁家灶膛里飘出的柴火气、食摊上弥漫的骨汤香,还要令人心安。
许正看得入神,冷不防马车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一个颠簸,“咚——”
他的额角结结实实磕在了窗框上。
沈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许正强忍痛楚、故作从容的脸上。
许正先前有事相商,沈寒知晓他乃正人君子,既不轻浮孟浪,也不是之前误以为的...奇怪人妖,便邀他共乘马车。
可是,马车都碾过了好几条街道,沈寒也看了好几幕街景,就连晚风,都从微微掀起的车窗帘子里来来回回溜了几次,许正却始终缄默不语。
郡主给她配的马车十分宽敞,坐四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
可眼下,许正那份显而易见的局促与不安,竟有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就连空气都被挤到了车厢四壁。
无端赌,沈寒觉得马车变了。
“许大人,有话不妨直。”沈寒决定先开口,打破这磨饶沉默。
若是等到了沈园他还这般端坐着,她实在不知如何向人解释。
虽然见过许正几回,清楚他品性端方,可这般一言不发地盯着人瞧,算是怎么回事?
不是有事相商吗?
传闻中的许正,乃是大贞第一铁嘴御史,素有啄木鸟的称号。嘴皮子利索得像装了机簧,一旦开口绝不轻易停嘴,务必将对方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恨不能立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也许...传闻就是传闻,当不得真?
许正每每对上她,都是言辞谨慎,像个锯了半张嘴的葫芦,话不了几句就要认真思索,再三斟酌。
堂堂探花郎,竟然隐隐透着一股木讷...
沈寒心头微微一紧,难道许正查出什么有关沈公的事,才会如此难以启齿?!
沈寒声音微沉,“许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