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的阴影在夕阳余辉中渐渐拉长,如同一柄钝刀缓慢切割着青石地面。
陆未吟的绣鞋踏着领路宫女的影子,脑子里正专心想事,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循声看去,就见轩辕赫从旁边的甬道口跨出来,双臂环胸,满脸厌恶毫不遮掩,“聊得够久的,让本王好等啊。”
甬道内,陈墨背身而立,身形半隐在阴影里。
陆未吟照常行礼,只是恭顺消减,露出真实的棱角来。
前方宫门已然在望,轩辕赫挥退领路宫女,慢条斯理走到陆未吟面前。
嘴角噙着笑,却不见半分温度,倒像是精致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森然冰冷的真容。
“你没答应吧?”
声音低缓,挑起的尾音里透着戾气。
陆未吟抬眼直视,气势填起矮半头的身量,“这是自然,臣女与王爷,没有共结连理的缘分。”
轩辕赫满意点头,“那就好。你要是真同本王睡一张床上,本王真怕半夜忍不住爬起来弄死你。”
凉风过境,轻轻扬起陆未吟乌黑的发丝。
“若真有那一,王爷倒是无需有这样的顾虑。”
唇畔笑意缓缓加深,长眉连娟,眸深如渊,“臣女半夜忍得住。”
半夜忍得住,其他时候就不知道了。
轩辕赫表情微滞。
这是第一次,陆未吟毫不遮掩,完全在他面前显露爪牙。
她是笑着的,轩辕赫冷不丁想起以前在茶楼,她也是这般笑着笑着,然后搬起琴在他身上砸了个粉碎。
这女人是个疯的,她真干得出来。
轩辕赫下意识退开两步,手指摩挲下巴,打量间带着深思,“本王实在好奇,永昌侯府那个老婆子可知晓,真实的你其实是这样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遇君子则礼,逢人则防。老太君慈祥和善,作孙女的自当温婉乖顺。”
话音刚落,余光瞥到前头宫道上来人了。
陆未吟凝眸望去,竟是陆欢歌。
真不知道该冤家路窄,还是老开眼,她正等一个机会呢,居然这么快就把陆欢歌送到了她面前。
心里马上有了盘算,陆未吟状似失神,慢半拍收回视线。
轩辕赫循着她的目光扭头望去,只看到一角清灰裙裾拐出宫门。
很快,穿暗绛纱袍的宫人折回来,从对面宫道离开。
这个装束,是尚仪局的人。
轩辕赫想起来,他进宫的时候,曾看到尚仪局的典簿在宫门口等人。
尚仪局典簿专司宗室玉牒草案,在新入宗室者进宫拜谒时记录其生辰封号,再于玉牒修纂时与宗正寺核实对接,正式录名上牒。
近来新入宗室的,唯有一个静贞郡主陆欢歌。
听陆欢歌擅不轻,父皇特准她伤好后再入宫拜谒谢恩。
所以方才那个,是陆欢歌?
陆家这对姐妹也是很有意思,听在陆奎的生辰宴上,妹妹给姐姐送毒手镯,险些废掉陆未吟一条胳膊。
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轩辕赫眼底掠过一丝热切,脸色却阴沉下来,冷笑道:“本王拭目以待,看你何时被扒下这张虚假的面皮。”
陆未吟面色疏淡,并不接茬,只略微欠身,“王爷若无训示,臣女告退。”
转过身,不疾不徐的走向宫门,直至身后轩辕赫的身影消失在甬道,脚步才开始加快。
甬道拐角后,轩辕赫环过身前的手一下下拍着胳膊,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眼底那点热切逐渐扩散至整张脸。
有戏看了。
另一边,陆未吟疾步跨出宫门,外面空地上,车厢相接的两驾马车都很眼熟。
马车挡住宫门守卫的视线,另一侧,尖尖被打得歪过身去,又马上跪直,嘴唇绷成一条线,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弯半寸脊背。
郡主身份压下来,她不得不跪。
跪归跪,却不代表她服。
忍冬站在她面前,巴掌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带着几分泄愤的快意。
原以为被选为贴身丫鬟是大的好事,没想到竟得跟着这个倒霉郡主去什么狗屁奉心堂,把后半辈子都给搭进去了。
憋了那么久的火气,今日总算逮着机会,她自然要一次出个够。
陆欢歌站在车厢投下的阴影中,冷眼望着尖尖飞快肿起来的脸。
因即将去修行,她穿着一身清灰绫衣,腰间系了条暗青丝绦,发间一支素银簪子斜立着,泛起冰冷的光。
分明是素净淡泊的打扮,神色却极为倨傲,昂着下巴,端足了郡主的架子。
斗不过陆未吟,她还能收拾不了一个贱婢?
早在将军府的时候她就看这个死丫头不顺眼了,拿着将军府的月银,眼里却只有陆未吟,早就该好好收拾一通。
“静贞郡主好威风啊!”
陆未吟绕过马儿大步上前,森冷的气势将忍冬逼退回陆欢歌身边。
陆欢歌收起脸上的凛傲,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的恨意。
陆未吟拉起尖尖,同时示意伏跪在一旁的车夫起身。
最后才抬眼看向陆欢歌,微挑的唇角极尽讽刺,“怎么,静贞郡主在等我行礼?”
陆欢歌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幽冷的眸光如同深潭里浮着的两盏鬼火,冰冷锋利,直刺得人脊背生寒。
许久,才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声音,“陆未吟,如今你可满意了?”
陆未吟手指轻碰尖尖红肿的脸,滚烫。
眉心蹙起,摇头,“不满意。”
陆欢歌瞪大双眼,眸光凝成锋刃,恨不得每一眼扫过,都能从陆未吟身上刮下一片肉。
“你害我至此,竟还不满意?”
她的清白,她的姻缘,她的自由……陆未吟已经将她最重要的东西悉数毁灭,竟还不满意!
陆未吟冰冷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一旁缩着脖子的忍冬,下颌微侧,“去,她如何打的你,加倍给我打回来。”
“不、不……”忍冬惊惶后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陆欢歌,“姐……”
她想是姐吩咐,自己不过是听命行事。
可是不行,她还得在陆欢歌手底下讨生活。
在陆未吟眼神震慑之下,忍冬连躲都不敢躲,膝盖一弯跪在地上,任由尖尖的巴掌落在脸上,几下就被打得涕泪横流。
冷风一吹,脸皮和头皮一起拉直绷紧。
“陆未吟,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欢歌气得发抖,面颊抽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张精致的皮囊下撕裂而出。
打狗还要看主人,她是郡主,她是郡主!
“静贞郡主此言差矣。”
陆未吟一步迈入阴影,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周身盖过冬寒的冷意扩散出去,仿佛连路过的风都给冻住了。
“你、你想做什么?”陆欢歌攥紧双手,定住本能想要后湍脚步。
方才看到陆未吟和邺王在一起谈笑风生,联想到自己的悲惨,陆欢歌气得心口疼,走出宫门看到候在马车前的尖尖,便想着出口恶气。
她是郡主,刚刚面圣出来,又是在宫门外,嚎一嗓子便会有宫门守卫过来查看,这才有恃无恐。
直到陆未吟走到身前,强大的压迫感像山一样压下来。
还有那双眼睛,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陆欢歌发觉自己好像又错了。
寒意从背脊攀升,瞬间卷向头顶,陆欢歌扭过头,本能的想跑。
“来——”
陆未吟眸光一暗,闪电般伸出手。
陆欢歌只来得及喊出一个短促的音,就被紧紧扼住了咽喉。
覆了层薄茧的手紧贴喉骨,再猛然施力,将人按向车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车厢受到撞击,微微摇晃。
陆未吟纤细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弯阴影,余光飞快扫过车厢后露出的袍角,眼底不见波澜,只有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平静的泄露出几分残忍和决然。
“打个丫鬟算什么欺人太甚?现在才是!”
“你……”
陆欢歌拼命去掰她的手,一张脸迅速憋成猪肝色。
车夫吓得背过身去,猝不及防和藏在车厢后的轩辕赫对上,赶紧又转向另一边。
忍冬看到这一幕,惊恐的垂下头颅,不敢多看一眼。
尖尖停下动作,脑子里有过一瞬想要上前劝阻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她要做的,是坚定的和姐站在一起,而不是去质疑和干涉姐的决定。
很快,她又扬起手,继续往忍冬脸上招呼。
姐了,加倍打回来。
不过数息,陆欢歌眼白上已经爬满血丝,泪水滚落,瞳孔因极度惊惧而缩,喉间发出含糊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姐字的发音。
强盛的杀意笼罩,陆欢歌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和之前秋狩射靶那次用箭瞄准不一样,陆未吟这回是真的要杀她,就此刻,现在!
掐住喉咙的手虽然纤细,却硬得如同铁铸。
实在掰不动,陆欢歌翻着白眼,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用手背拍响身后的车壁,希望能将宫门守卫引过来。
马车后头,轩辕赫确定陆未吟是真的动了杀心,这才迈步走出来。
“两位陆姐这是……做什么呢?”
陆未吟迅速收手,一本正经的胡袄,“静贞郡主噎着了,我帮帮她。”
被松开瞬间,陆欢歌像被抽了筋骨般瘫软下去,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
喉咙里灌进一大口空气,引起一阵猛烈的呛咳。
瞳孔涣散着,眼泪混着冷汗糊了满脸,泛着白光的视野里,所有人都变成模糊的剪影。
她甚至都没看清楚来的人是谁,只凭求生本能摸索着爬过去,抱住对方的腿。
虚弱又艰难的出声,“救、救命!”
“滚开。”轩辕赫嫌恶的抬脚把人踹开,“脏死了。”
尖尖徒陆未吟身后,忍冬顶着几乎快要肿圆的红脸爬到陆欢歌身边,一边帮忙顺气,一边喊姐。
遥远的声音骤然拉近,陆欢歌的意识终于恢复清晰。
方才那一阵,两耳嗡鸣一片混响,偏偏那声“脏死了”清晰落入耳中,如尖刀扎在她心口。
顾不上伤心,陆未吟已经走上前,居高临下睨着她,“静贞郡主,还请你向邺王殿下言明,莫要惹出不必要的误会。”
眼尾上挑,拉长声调,“我方才,是在帮你,对吧?”
劫后余生,陆欢歌的魂儿都还没有完全归位,光是听到陆未吟的声音,就忍不住一阵颤栗。
喉咙剧痛,方才濒死的窒息感也没散尽,陆欢歌呆滞一瞬,捣蒜般点头,哑着嗓子回答:“姐、姐姐得对……多谢!”
最后两个字出口,陆欢歌死死咬着唇,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
一刻也不敢多留,她撑着忍冬起身,狼狈的爬上马车飞快远去。
陆未吟若无其事的对着轩辕赫微微福身,“时辰不早了,臣女也先行一步。”
此处空阔,没了马车遮挡,吹来的风卷起薄薄的尘雾,肆意呼啸。
望着逐渐融于暮色的车影,轩辕赫忽然想起秋狩最后一夜。
听陆欢歌失踪的时候,陆未吟还带人寻她来着。
但是刚才,他可丝毫没瞧出姐妹之情,倒像是水火不容的世仇。
一对亲姐妹,一个风头大盛,受帝妃重赏;一个失踪受辱,饱受凌虐。
忽然想到什么,轩辕赫瞳孔震颤。
陆欢歌倒那大霉,该不会是陆未吟干的吧?
仔细回想秋狩那几日的细节,虽然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直觉告诉他,他没猜错。
轩辕赫呼吸猛滞,下颌线绷得极紧,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趁着宫门未闭,他飞快跑向淑萃宫。
母妃呀,那女人是疯的,要不得,真的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