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械案尘埃落定,轩辕璟的督查使一职自然随之卸任。
皇帝改授其按察使之职,隶属御史台,专司监察地方赈灾事宜。
京中流言扰乱民心,本就归御史台管辖,此事交由他来查,便不算越权行事。
轩辕璟领旨告退,皇帝留下太子。
烛火在青铜仙鹤灯台上跳跃,父子二人一坐一立。
太子玉白蟒袍下的肩背绷得笔直,静默的空气仿佛凝成一块无形的冰,压得人喉咙发紧。
皇帝抬手拂了拂衣袍,“太子可是不想让昭王去查福光寺一事?”
太子打量龙颜,心思转得飞快,拱手躬身,恭顺回话,“儿臣只是觉得尚有余力,且二皇弟眼疾方愈,儿臣不想他过于劳累。”
皇帝缓缓摆手,“政务浩繁,非一人之力所能揽尽。你记住,为储之道,不在躬亲琐务,而是持纲挈领,择人任事。”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喉咙发痒,浅咳两声,吴尽言奉茶上前,待饮茶平息后才继续:“昭王沉稳内敛,进退有度,之前兵械案,朕觉得他办得不错。”
不居功,不邀赏,不矜能,尤其后续收尾,因牵扯太子而避嫌,甚合圣意。
太子面上不显,顺着话夸了轩辕璟几句,垂落的眼睑下藏尽锋锐。
他听明白了,父皇让他把轩辕璟用起来。
行啊,那就用吧。
南方雪灾?呵!
他倒要看看,能有多大灾。
从紫宸殿出来,太子站在阶前,烦躁的揉着眉心,吹凉风定了定神,转身走向凤仪宫。
这些日子,因为挑选太子妃的事,他和皇后闹得有些僵。
皇后相中秦太傅的孙女秦见微,但秦家明显不乐意,避祸似的将人送去攸阳侍疾。
老太傅倒是没明着拒绝,只与他分析当下局势。
容贵妃背后,其兄容恒身为御林军统领,与大批武将往来甚密。
他虽为太子,手下却只掌着近京的五万兵马,归属麾下的武将也不过寥寥几人,故此应首选武将之女为太子妃,笼络将心。
太子一听,此话有理。
反正他心里只有絮儿,其他贵女纵有千般姿色也入不了眼,索性就拿这个由头去应付皇后。
武将门庭里能养得出什么好姑娘?且由着她慢慢选去,如此也能拖延一些时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要如何应付絮儿那边。
毕竟,他无数次的承诺过,今生只会娶她为妻。
想到心上人,太子总是习惯性绷直的身躯微微松弛下来,眼底万般思量逐渐化开,唯剩一道缱绻的相思。
视线越过重重宫墙,望向远方灰白的际。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囚鸟,被困在这金碧辉煌又冰冷的笼子里,进不得,退不得。
幽幽一叹,迈步穿过光线略暗的宫廊,走下白玉短阶,光再现,视野豁然开朗时,忽见侧前方有宫婢领着一人从折廊转向淑萃宫方向,下意识凝眸望去。
身姿笔挺,如同玉立。
一袭清雅的碧落蓝裙,外罩月白色云纹斗篷,行走时如披了一身薄雪,仿佛从她身边掠过的风都比别处冷上几分。
匆匆而过,因距离稍远,连脸都没有看清,很快只剩一个远去的背影。
太子知道近日容贵妃也在忙着给轩辕赫挑选王妃。
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姐,气质倒是与其他贵女颇为不同。
太子并不在意,微嗤一声,扭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随步渐远处,冬阳透过沿途的枝桠,在陆未吟瓷白的脸上落下变换的光影。
墨眸凝霜,袖间的手久久紧握。
朔风呼啸而过,仿佛全部钻进了胸口那个看不见的箭孔,再渗入四肢百骸,将骨血凝冻起来。
一直到步入淑萃宫,略显沉闷的暖意烘在身上,陆未吟深吸浅呼,僵硬的脸上才勉强能挤出两分笑意。
摘下披风交给旁边的宫婢,踏入暖阁,里面不见容贵妃,只有轩辕赫歪在椅子上喝茶。
陆未吟面不改色,福身行礼,“臣女给王爷请安。”
轩辕赫瞥她一眼,张嘴想什么,又马上咽回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倔牛戴枷身不由己的安分。
抬抬下巴,皮笑肉不笑的招呼,“陆姐来了,快坐。”
接着眼皮一掀,斜向旁边宫婢,“还不快把东西拿上来?”
很快,宫婢捧来一只红木雕花扁盒,放到陆未吟面前的桌上。
轩辕赫走过来打开,取出托在云锦上的缠丝翟鸟金簪。
簪子做工极为精致,雀羽根根分明,羽翼上缀着十二颗明珠,喙衔赤色宝石坠,色泽深邃而炽热,华贵非凡。
轩辕赫拿起簪子放在陆未吟鬓间比了下,偏头打量,语气勉强,“嗯,还校”
陆未吟状似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母妃之前赏赐你的那支步摇摔掉了珠子,让本王给你打一支更好的。瞧瞧,可还喜欢?”
最后一声询问得咬牙切齿,好像只要她敢不喜欢,就要冲上去咬她一口。
容贵妃铁了心要陆未吟当儿媳,不仅让容恒突击邺王府,带走了轩辕赫费心藏起来的最后五个琴姬,还命令他给陆未吟打首饰。
一件不行就两件,两件不行就十件,总之要送到陆未吟心坎儿上,点头满意才算过关。
陆未吟并不知道这些。
她只知道底下没有白拿的东西。
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两步,“谢过娘娘和王爷的好意,臣女无功无德,不敢受此重赏。”
轩辕赫坐回椅子,将簪子拿在手里晃着把玩,“你不要?”
陆未吟颔首,“臣女愧不敢受。”
“不识好歹。”
轩辕赫随手将簪子扔回盒里,厌烦的背过身去,拿手勾桌垫上的穗子玩儿。
宫婢奉茶进来,就见俩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别聊了,中间就像隔晾无形的墙,互相之间连空气都不流通。
放下茶退出去,很快,容贵妃笑盈盈的进来了。
“瞧本宫,靠椅子上坐会儿,竟睡过去了。”见陆未吟站着,马上招呼,“站着做什么,坐呀。”
目光一转,笑意瞬间收起,冷冷瞪着慢悠悠坐直的儿子,“不是府中有事吗?忙你的去吧。”
轩辕赫巴不得赶紧走,当即起身告退。
转身时狭眸从陆未吟脸上扫过,暗含警告。
容贵妃看在眼里,后槽牙咬紧。
要不是有外人在,她高低得给这不成器的两脚。
飞快扫过半搭在盒上的簪子,容贵妃收好情绪,携着香风坐到陆未吟旁边,精致面容上浮起几分无奈。
“未吟,是不是赫儿惹你不快了?你且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好好收拾他。”
陆未吟已经猜到容贵妃今日召她来的用意。
拖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开门见山了。
她面带惶恐的站起身,垂首道:“娘娘言重了,邺王殿下待人宽厚,臣女未有不快。”
“他宽厚?”
容贵妃忍不住笑出声,以眼神屏退左右。
微微倾身,执起陆未吟端二在身前的手,褪去平日威仪,露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未吟,今日无外人,本宫同你几句交心的话。自秋狩开猎那日,见你一身红装策马而来,本宫便生了心思,想让赫儿迎娶你为邺王妃。”
“娘娘……”
“你且听本宫完。”
容贵妃抓住她试图缩回的手,尾指高高翘起,以防护甲刮伤,贴心之余又不自觉的显露出强势。
“本宫知道,你与赫儿的相识很不愉快,此事是赫儿对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可是未吟,人若总是往后看,是走不远的。”
容贵妃轻拍陆未吟的手背,抬眸凝视,颇具深意。
从秋狩回来,她就一直在找机会,想跟陆未吟开诚布公的长谈一次。
她看得出来,陆未吟面上恭顺,实际是个有主见的。
要想她以后尽心为轩辕赫筹谋思量,这婚事就得她自己点头。
日光斜斜切过雕花窗棂,在厚锦窗帘上投下歪斜的影子,鎏金香炉里香已燃尽,只剩一缕残烟飘起,又被不知哪儿钻进的凉风卷得没了踪影。
陆未吟在淑萃宫待了大半个下午,离开时日影西沉,已近黄昏。
身后,容贵妃望着远去的背影,眸光逐渐变得冰冷锋利。
是个有主见的,却也是个不听话的,费这一通口舌,只得到一句“皆听父母之命”。
容贵妃明白,这算是拒了,毕竟自己那个儿子……算了,不提也罢。
她现在手里倒是还有筹码,可是为了一个陆未吟舍出去,值当吗?
另一边,陆未吟在宫婢的引领下走向宫门。
容贵妃这一下午的话,三分坦诚,三分劝导,三分权衡利弊,最后剩下一分则是骨子里透出的高高在上。
毕竟她只是侯府继女,能嫁给邺王做正妃,算得上是大的抬举。
她并不想树敌,因此一直态度恭顺,就是不知道容贵妃会不会再打别的主意。
看来得来一记猛料,让容贵妃自己断了这个念头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