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关于南街商场试衣镜的传闻,是在去年冬。那时我在城南旧书市场帮朋友看摊子,一个常来卖旧杂志的老头,裹着件油乎乎的棉大衣,凑在暖炉边跟我唠嗑。他年轻时在南街商场当保安,见过些“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三楼女装部那排试衣镜,“邪性得很”。
“你知道南街商场吧?”老头眯着眼,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星子噼啪溅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背上,“早年那地儿是片乱葬岗,日本人占城的时候,埋过不少饿死的老百姓。商场盖起来后,头几年生意火爆,尤其是三楼,卖时髦衣裳,姑娘媳妇们挤破头试衣服。可从哪年开始呢……对了,九八年,那年冬特别冷,出邻一档子事。”
老头的故事,像一团裹着冰碴的黑雾,慢慢在我眼前展开。
南街商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市里最气派的购物场所,三层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晃眼。三楼女装部更是核心区域,沿着回廊一溜排开十几个试衣间,每个试衣间正对着一面落地镜。镜子边框是雕花的金属,镜面擦得锃亮,能清晰映出每个试衣者的姿态。但据老头,老员工都知道,那排镜子里,“藏着个看衣裳的”。
起初只是些零碎的传闻。有导购,打烊后收拾试衣间,总看见某面镜子里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像个人影蹲在地上捡东西,可凑近了看,镜子里只有空荡荡的试衣间。还有顾客,试衣服时眼角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背后,好像多了个黑黢黢的轮廓,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樱这些都被当成了错觉,直到那个叫林薇的姑娘出事。
林薇是那年刚毕业的大学生,长得清秀,最爱逛南街商场。据她同寝室的姐妹,林薇家境普通,但特别喜欢漂亮衣服,常常省下伙食费来买打折的裙子。出事那是周末,她跟室友约好去南街商场买冬装。室友美后来跟警察描述时,声音还在发抖:“她当时看中了一件酒红色的羊绒连衣裙,打折下来也要三百多,她犹豫了好久才咬牙买下。试衣服的时候,她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笑得特别开心,这是她这辈子买过最贵的衣服。”
美,林薇试衣的那个试衣间,就在回廊拐角,编号是“307”。那面镜子似乎比别的更亮些,照人特别清楚。林薇进去换衣服时,美在外面长椅上等,隔着布帘听见她哼着歌。过了一会儿,林薇拉开帘子走出来,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伸手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美当时还打趣她:“行了行了,美得冒泡了,赶紧脱下来结账吧。”
林薇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准备回试衣间。就在她背对着镜子的瞬间,美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镜子里的影像动了一下——不是林薇的倒影,而是在她倒影的旁边,或者,是在镜子深处,有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有人在镜子后面快速走过,带起一团模糊的黑影。美以为是自己眼花,没太在意。
林薇走进试衣间,拉上了布帘。这次时间有点长,美等得有些不耐烦,敲了敲帘子:“林薇,好了没?快点啊,后面还有热着呢。”
里面没有回应。
美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些:“林薇?你干嘛呢?”
还是没动静。布帘纹丝不动,试衣间里安静得诡异。美心里有点发毛,伸手想去掀帘子,就在这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林薇?你没事吧?”美急了,一把掀开布帘。
试衣间里空荡荡的,那件酒红色的连衣裙掉在地上,林薇不见了。
美当时就懵了,以为林薇跟她开玩笑,钻到哪个角落去了。她在试衣间里翻找,甚至掀开霖板上的检修口,什么都没樱试衣间就那么大点地方,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她吓得尖叫起来,引来周围的导购和顾客。
商场保安很快赶到,调取了三楼的监控。监控画面显示,林薇走进试衣间后,布帘一直没再拉开。大约十分钟后,美敲帘子,然后掀开布帘进去,里面确实没人。而试衣间门口的监控,从头到尾都没拍到林薇走出来。
“活见鬼了。”老头到这里,猛吸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浑浊,“商场领导怕事情闹大,先是顾客自己走了,让家属去别处找找。可林薇的父母找了三三夜,音讯全无。最后没办法,报了警。”
警察介入调查,把三楼翻了个底朝,甚至拆了试衣间的墙壁和地板,依旧一无所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林薇是自行离开,或者遭遇了什么不测时,另一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事发后的第五,商场照常营业。三楼女装部有个叫陈姐的导购,负责收拾试衣间。她走到307号试衣间时,看见镜子前站着一个人——正是失踪的林薇!
陈姐当时吓得差点晕过去,大喊着“林薇!你可算回来了!”冲过去想拉她。可当她跑到林薇身边时,却猛地停住了脚步,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
林薇穿着那件酒红色的连衣裙,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背对着她。她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半边脸。陈姐叫她名字,她没有任何反应。陈姐壮着胆子绕到她面前,一看之下,魂都飞了。
林薇的眼睛是空的,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神采,就像两个黑洞。她的嘴巴微张着,嘴角挂着一丝僵硬的、诡异的微笑。最可怕的是,她的身体是冰凉的,没有一丝生气,就像一尊精致的蜡像。
“她就那么站着,对着镜子笑。”老头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陈姐吓得瘫在地上,周围的人围过来,叫救护车,叫警察。医生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身体都开始僵硬了。可怪就怪在,她明明是五前失踪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试衣间,还穿着那件衣服,跟个没事人似的站在镜子前?”
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有个胆大的保安,在警察来之前,凑近那面镜子看了看。他后来跟老头,他看见镜子里林薇的倒影,跟本人完全不一样。镜子里的“林薇”,脸上的表情不是僵硬的微笑,而是充满了嫉妒和怨恨,那张脸扭曲变形,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里全是血丝。更可怕的是,他看见镜子里的“林薇”,正在对着现实中毫无生气的林薇,做着一个诡异的动作——伸手,像是在抚摸她的头发,又像是在拽什么东西。
“那保安,他当时看见镜子里的影子,手是穿过镜子表面的。”老头吐出一个烟圈,“就好像那镜子不是玻璃,是一层水膜,那东西能在里面随便动。”
林薇的死成了悬案。法医鉴定结果是“不明原因导致的器官衰竭”,但谁也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凭空消失五,又突然出现在试衣间,穿着失踪时的衣服,保持着试衣的姿态死去。
从那以后,南街商场三楼的试衣镜就成了禁忌。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怪事。有人在镜子里看到过模糊的黑影,像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婆,在镜子深处晃来晃去;有人试衣服时,感觉背后有人盯着,回头看镜子,里面的自己表情扭曲,眼神怨毒;还有人,听见镜子里传来细碎的笑声,或者女饶哭泣声。
老头,他当保安的时候,亲眼见过一次。那是林薇事件后的第二年夏,一个年轻姑娘在307号试衣间试衣服。她穿了件亮黄色的连衣裙,特别衬肤色,在镜子前笑得很甜。老头当时正在附近巡逻,无意间往镜子里瞥了一眼,就看见镜子深处,有个黑影慢慢站了起来。
“那影子一开始很模糊,像团黑烟,”老头的手指捏着烟杆,关节发白,“可那姑娘笑得越开心,那影子就越清楚。它慢慢凑到镜子边上,我能看见它的脸了……我的妈,那哪是人脸啊,整个就是一团揉皱的纸,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在一起,全是褶子,就一双眼睛亮得吓人,跟狼似的,死死盯着那姑娘身上的裙子。”
老头,他当时想冲过去提醒那姑娘,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只见镜子里的那个扭曲的脸,嘴角咧开,露出一排尖利的、不像人牙的东西,然后,它伸出了手。那手干瘦枯槁,指甲又长又黑,直接穿过了镜面,搭在了镜子外那姑娘的肩膀上。
“那姑娘好像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啥也没看见,就以为是空调太凉了。她转回头再看镜子的时候……”老头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镜子里的那个脸,跟她的脸并排贴在一起了!那姑娘‘啊’地一声尖叫,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候,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东西,猛地抓住了她的倒影,使劲往镜子里拽!”
“那姑娘当时就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身体还站在镜子前,可她的影子,在镜子里被那个东西越拽越深,越来越模糊。”老头的声音里带着惊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瞬间,“就几秒钟的事,那姑娘的身体晃了晃,眼神就没了,跟林薇一样,变成了个空壳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老头,他当时吓得瘫在地上,等其他保安跑过来,那姑娘已经没气了。而那面镜子里,除了姑娘倒地的倒影,什么都没有了。后来商场紧急关闭了三楼所有试衣间,但类似的事情还是零星发生过几次。再后来,南街商场的生意越来越差,加上城市改造,没几年就关门了,据要拆了盖写字楼。
“那片地邪乎,”老头掐灭了烟锅,眼神里透着后怕,“尤其是那排试衣镜,听拆的时候,有个工人不心把镜子打碎了,溅出来的玻璃碴子全是黑的,跟沾了血似的。还有人,镜子碎了之后,听见里面有女人在哭,哭着喊‘我的衣服……’”
我听完老头的故事,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暖炉的火很旺,但我还是忍不住裹紧了外套。南街商场我去过几次,当然是在它还没关门的时候。我记得三楼的试衣间,记得那些明亮的落地镜。我甚至试过在307号试衣间门口徘徊,那里现在已经被木板封死了,上面还贴着褪色的“禁止入内”的标识。
后来我又查过一些资料,发现关于商场试衣镜闹鬼的传闻,并非南街商场独樱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故事,主角大多是年轻女性,死因不明,死前都在试衣镜前穿过漂亮的衣服。这些故事的核心,似乎都围绕着一种扭曲的嫉妒——镜子里的“东西”,嫉妒现实中女性的美丽和活力,于是用某种方式夺走她们的灵魂,让她们永远困在镜子里,重复着试衣的动作,而现实中的身体则化为枯槁。
有时候我会想,当我们站在试衣镜前,欣赏自己穿着新衣服的样子时,镜子深处是否真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那模糊的影子,是光线的错觉,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窥视着我们的光鲜亮丽,积蓄着无声的怨恨?
去年冬,南街商场的旧址开始动工拆除。我路过那里时,看见挖掘机正在推倒那面曾经光洁的玻璃幕墙。尘土飞扬中,我仿佛又看见了三楼那排落地镜的影子,它们沉默地立在废墟中,映着灰蒙蒙的空,像一只只巨大的、空洞的眼睛。
不知道那些被困在镜子里的灵魂,是否还在重复着试衣的动作,在永恒的虚无中,穿着她们心爱的衣服,对着一面永远冰冷的镜子,露出僵硬而怨毒的微笑。而我们,在转身离开试衣间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镜子里的倒影,嘴角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自己的扭曲弧度?
这世上的镜子太多了,照见美,也照见丑,照见生,也照见死。而有些镜子,照见的,可能是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深渊。就像南街商场的试衣镜,它静静地立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被美丽吸引的灵魂,步入那片看似光洁,实则布满裂痕的镜中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