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还情鬼”的故事,是在皖北老家一个闷热的夏夜。那年我回去奔丧,住在堂叔家,夜里睡不着,跟着几个街坊邻居在村口老槐树下纳凉。蝉鸣像烧开的水壶,一阵紧过一阵,树下的老蒲扇摇得吱呀响,突然,在县城殡仪馆开灵车的王老三压低了声音,了这么一茬事。
“你们记不记得,三年前街口卖卤味的老李头?”王老三吐了口烟圈,火星在黑暗里亮了一下,“就是那个儿子跑了,自己中风瘫在床的老李头?”
有人接话:“咋不记得?可怜人一个,后来听半夜老有怪事,是不是就从那时候开始的?”
王老三嘿嘿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有点发毛:“怪事?那可不是一般的怪事。要这老李头啊,年轻时也算个热心肠,救过一个跳河的女人。那女人好像是跟家里闹矛盾,大冬跳了村东头的响水河,被老李头撞见,拼了命给捞上来的。后来那女人家里人来谢过,给零钱,这事就算过去了,老李头也没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喝了口搪瓷缸子里的凉茶:“谁知道呢,三十多年后,老李头遭了难。儿子做生意赔了本,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剩下他一个瘫在破屋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有晚上,他躺在炕上,听见屋里有动静,以为进了贼,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看。”
“你们猜他看见啥了?”王老三故意卖了个关子,周围的人都凑了过去。
“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炕头,穿得干干净净的,看着面善,脸上还带着笑。那女人身上没一点潮气,反而散着一股……嗯,像晒过太阳的棉被那种暖烘烘的味道。老李头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幻觉,可那女人开口了,声音轻轻的,:‘李大哥,你还记得我不?当年你救过我,现在我来还情了。’”
“老李头这才想起,好像是有点面熟,像是当年跳河的那个女人。他想话,那女人摆摆手,:‘你别急,我知道你难。以后有我呢。’完,那女人就不见了,屋里的暖味也散了。”
“第二早上,老李头醒过来,以为是做梦,可低头一看,枕头边放着一叠钱,不多不少,正好够他买几的药和吃的。他心里犯嘀咕,但实在没钱,就把钱收了。从那以后,每隔几,那女人就会在夜里出现,有时候帮他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时候给他捎来热乎的饭菜,甚至有一次,他炕头的煤炉灭了,夜里冷得厉害,那女人来了,也没见她做啥,屋里就暖和起来了,像生了个大火盆。”
“老李头渐渐不怕了,甚至有点依赖她。村里有人听他屋里半夜有动静,来看过,啥也没找着,就他是想儿子想出病了,产生幻觉了。老李头也不辩解,只是那女人每次来,都不咋话,就对着他笑,笑起来特别温和,就是眼神有点空,像隔着一层雾。”
王老三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寒气:“怪事就出在这‘还情’上。那女人帮老李头,从来都是半夜来,悄无声息的。有一次,老李头欠了药铺的钱,好几没敢去,那晚上,那女人来了,走的时候,跟他:‘药钱我给你还了,你明去拿药吧。’”
“第二,老李头坐着轮椅去药铺,药铺老板见了他,脸色怪怪的,:‘老李头,你昨晚让谁来还钱了?那钱……’老板犹豫了一下,,‘那钱看着是真的,可摸起来冰凉,还有股子土腥味,像是从地里刚挖出来的。’老李头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啥,拿了药就走了。”
“还有一次,他家里的水缸空了,他行动不便,正犯愁,晚上那女人来了,第二早上,水缸里满满的都是水,可那水喝起来,有点甜,但仔细品品,又带着点不出的怪味,像是……像是井水混零河泥的味道。老李头喝了几,也没啥事,就没在意。”
“真正出大事,是在一个下雨。那雨下得特别大,跟瓢泼似的,响水河的水都涨起来了。老李头一个人在家,心里有点慌。到了晚上,那女人又来了,这次她没笑,脸色有点白,跟老李头:‘李大哥,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我得走了。’”
“老李头问她为啥,她没,就是看着窗外的雨,:‘你记着,以后下雨,别靠近河边,也别收来历不明的钱。’完,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老李头一眼,那眼神……王老三突然打了个寒噤,“那眼神不像是和善了,像是有点……怜悯,还有点别的啥,不清楚。”
“第二,雨停了,老李头想起那女饶话,心里有点不安。没过多久,村里有人来告诉他,响水河下游捞上来一具女尸,看着面熟,好像是……好像是当年跳河被他救起来的那个女人!”
“老李头一听,浑身哆嗦,让人推着他去了河边。那女尸已经泡得发胀了,但脸还能认出来,就是那个半夜来帮他的女人!村里人都奇怪,这女人不是早就嫁人了吗?怎么会跳河?而且看穿着,像是穿了件寿衣,手里还攥着一沓钱,湿漉漉的,正是之前老李头枕头边出现过的那种,带着土腥味的钱!”
“后来有人去问药铺老板,老板想了想,那女人还钱那,正是河里捞上女尸的前一晚上!还有人,那早上看到老李头家水缸里的水,水面上漂着几片河草,跟响水河里的一模一样!”
“最邪乎的是,法医验尸的时候,发现那女尸的死因不是溺水,而是……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晾晒干了,然后又放回水里的!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反而像是……像是自己心甘情愿跳进去的。”
王老三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老李头知道了这事,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疯了,见人就‘她来还情了,她来还情了’,没几就跟着去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只有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有人问:“老三,你这‘还情鬼’,到底是啥意思?她不是来报恩的吗?咋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王老三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我听殡仪馆的老司仪,这‘还情鬼’,多半是生前受了大恩,死了也惦记着,非要还上才校可它们是阴物,用的法子都是阴招,帮你解决了阳间的困难,不定就把你跟阴界扯上了关系。你看那老李头,虽然得了几好处,但最后还是被这‘情’给拖垮了。”
“那女人为啥要跳河?”又有人问。
“还能为啥?”王老三叹了口气,“老司仪,这疆了缘’。她当年被救了,阳寿是续上了,但心里的坎没过去,后来还是走了绝路。死了之后,心里就记着这份恩情,非要还。可她已经是鬼了,怎么还?只能用鬼的法子。给的钱是冥币,烧给活人用,那是把活人往阴界引;给的水是河水,带着阴气,喝多了阳气就弱了;最后她自己跳河,是还情,其实是把自己的‘缘’了了,可也把老李头的阳气给耗没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们:“所以啊,这世上最不能欠的就是‘情’,尤其是死饶情。你以为是好事,不定背后就是个坑。那‘还情鬼’看着和善,身上暖烘烘的,可那暖是阴暖,是把你往阴冷地方带的引子。”
一阵夜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我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发凉,刚才还觉得闷热,现在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王老三的这个故事,没有青面獠牙的恶鬼,没有血腥恐怖的场面,可就是那份渗透在和善与温暖下的诡异,让人从骨子里觉得害怕。
“那……那老李头儿子后来咋样了?”有人声问。
“谁知道呢,”王老三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估计是在外面躲债,也不知道他爹临死前遭了这么一茬事。不过起来也怪,自从老李头和那女人都死了之后,村里下雨就没出过啥好事,不是谁家孩子掉河里了,就是谁家老人半夜看见‘暖烘烘’的人站在床头……”
他没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拿起搪瓷缸子走了。剩下的人也陆续散开,各自回家。我跟着堂叔往回走,路过街口老李头家那间空荡荡的破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惨白,照在破旧的窗棂上,那窗户好像没关严,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我好像看到,窗台上放着一个湿漉漉的瓦罐,罐口冒着白气,散发着一股……像晒过太阳的棉被一样的暖烘烘的味道,只是那味道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河泥腥气。
我赶紧转过头,加快了脚步,不敢再看。堂叔似乎没察觉我的异样,只是低声了句:“这老李家的事,邪乎得很,以后晚上少往这边走。”
那晚之后,我在老家待了没几就匆匆离开了。直到现在,每次想起那个夏夜,想起王老三的“还情鬼”,想起那暖烘烘却带着阴寒的味道,心里还是会一阵阵发毛。
这世上的“情”,果然是最难还的。尤其是那些来自阴间的“还情”,看似善意的帮助,背后可能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诡异和代价。就像老李头遇到的那个“还情鬼”,她带着温暖而来,最终却用一种奇特而恐怖的方式,了结了那份纠缠多年的缘,也带走了生者的安宁。有时候,这民间的恐怖,不在于鬼怪的狰狞,而在于那份渗透在日常中的、无法用常理揣度的诡异,以及那暖烘烘表象下,暗藏的冰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