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听过的怪事不少,大多是些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添油加醋居多,真正能让我后颈子冒凉气的,不多。但那年在老家镇上的老茶馆里,听货郎老张讲的那个关于“逆风鬼”的故事,算是一个。至今想起来,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股子邪风的呼啸声,吹得人心里发毛。
那是个夏末秋初的傍晚,有点闷,夕阳把老镇的青石板路染得通红。我闲着没事,溜达到镇口那家挂着“老字号茶棚”木牌的地方,想喝碗凉茶解解暑。茶棚里没几个人,只有老张坐在角落里,吧嗒着旱烟,面前的粗瓷碗里剩了半碗茶水,飘着几片老茶叶。
老张是我们这一带走村串户的货郎,五十多岁,满脸皱纹,走南闯北几十年,肚子里装的故事比他担子上的针头线脑还多。见我来了,他抬了抬眼皮,吐了个烟圈,哑着嗓子:“子,来坐,听我给你讲个邪乎事儿。”
我一听有故事,赶紧搬了个板凳凑过去。老张又吧嗒了几口烟,才慢悠悠地开了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特有的沙哑,仿佛这故事本身就带着一股寒气,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这事啊,起来得有十多年了,就发生在咱镇西边那条通向阳山坳的老路上。”老张指了指西边,“现在那条路走的人少了,都修了新路,但十多年前,那还是条挺重要的道,特别是晚上,走夜路的人不少,有赶回家的,有走亲戚的。”
他顿了顿,喝了口凉茶,接着:“那路有一段,特别邪门,就在快到阳山坳口的地方,两边都是荒草坡,早年听还是片乱葬岗,埋过不少不明不白死聊人。老辈人都交代,晚上走那条路,过了那片荒草坡,千万别回头,也别乱话,赶紧走。”
“要邪乎,还得那‘逆风鬼’。”老张的声音更低了,眼神也变得有些飘忽,“这鬼啊,跟别的不一样,它不现身,也不直接害人,但它只要一出来,你就别想走了。”
“怎么个不走法?”我忍不住插嘴。
老张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后怕:“怎么个不走法?就是你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顶风!而且那风不是普通的风,是邪风,冷飕飕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和……不清的臭味,吹在身上,骨头都发颤。”
他开始讲起那个具体的事情。故事的主角,是邻村的一个货郎,叫李三,跟老张有点沾亲带故,当年也是走这条路送货,经常走夜路。
“那是个秋的晚上,月亮有点阴,云厚厚的,路上看不太清。李三那去阳山坳里送货,回来晚了,挑着空担子,打着火把,就走在那条老路上。走到快到那片荒草坡的时候,还好好的,风平浪静。可刚一踏进那片地界,怪事就来了。”
“什么怪事?”我追问,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李三,他刚走几步,就觉得不对劲,明明是往镇子里走,也就是顺风的方向,可那风偏偏就往他脸上吹,吹得火把直晃,差点灭了。他以为是自己走反了方向,回头一看,没错啊,镇口的灯光还隐约看得见呢。他就想,可能是突然刮了阵逆风吧,没在意,低下头想快点走过去。”
“可他越往前走,风越大,而且怪就怪在这儿了,他不管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甚至往左拐往右拐,那风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始终迎面吹来,吹得他根本走不动道!”老张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挑着担子呢,本来就累,被这风一吹,简直是寸步难行,就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前面,风就是那墙,推都推不动!”
“他害怕了,这时候就想起老辈人的话了,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可能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他赶紧把火把举得高高的,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那地方本来就荒,除了两边的荒草被风吹得‘沙沙’响,啥也看不见。月光被云挡着,昏昏暗暗的,火把的光也只能照出去两三步远,风一吹,影子晃来晃去,跟鬼影子似的。”
“李三这时候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冷汗把褂子都湿透了。他想跑,可是跑不动啊,那风太大了,吹得他腿都迈不开,就像在原地踏步一样。他心里越怕,风就好像越大,耳边全是‘呜呜’的风声,仔细一听,又不像风声,倒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觉得不能这么耗着,再耗下去非累死不可。他就把心一横,把担子一扔,想着轻装上阵,不定能冲出去。他把火把咬在嘴里,两只手护着头,拼了命地往前冲。可不管他怎么使劲,就是往前走不了几步,反而被风吹得直往后退。”
“这时候,更吓饶事情发生了。”老张的旱烟早就灭了,他也没心思点,只是盯着地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李三冲了半,累得气喘吁吁,弯着腰直咳嗽。就在他抬头换气的时候,借着摇曳的火把光,他好像看到前面的风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我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
“他,看不清,就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风里飘来飘去,形状不像人,也不像牲口,就像是被风揉碎聊破布片子,又像是一团扭曲的黑影子。那影子没有固定的形状,就随着风在他面前晃悠,他往哪走,那影子就往哪挡,那股子逆风,就是从那影子那边吹过来的!”
“李三当时就吓傻了,魂都快飞了。他知道这就是老辈人的‘逆风鬼’啊!这鬼不是要抓他,是要困死他!他想起老人的,遇到脏东西,不能怕,越怕它越厉害。可这时候谁能不怕啊?那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那影子就在眼前晃,耳边全是鬼哭狼嚎一样的风声,换谁谁也受不了啊!”
“他吓得顾不上别的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那团影子磕头,嘴里不停地求饶:‘鬼爷爷,鬼祖宗,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他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都磕破了,血混着汗往下流。”
“可那逆风鬼根本不理他,风还是那么大,那影子还是在眼前晃。李三一看求饶没用,绝望了,他觉得自己今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
“什么东西碰他?”我追问,手心都出汗了。
“他,是一只手,冰冷冰冷的,就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老张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吓得我一哆嗦,“李三当时魂都吓飞了,他听老人过,走夜路的时候,有人拍肩膀不能回头,一回头,阳气就散了,魂就被勾走了!”
“可那东西拍了他一下,接着又拍了一下,一下比一下用力,那冰冷的感觉透过衣服,直往骨头里钻。李三吓得浑身筛糠,他不敢回头,只能趴在地上,把头埋在怀里,嘴里胡乱地喊着救命。”
“这时候,那逆风突然变得更大了,简直像龙卷风一样,把地上的落叶、尘土全卷了起来,打得他脸上生疼。火把也被风吹灭了,周围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只有那‘呜呜’的风声,还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和哭喊声。”
“李三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可能是一会儿,也可能是很长时间,他只觉得那股冰冷的拍肩感一直没停,那逆风也没停,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了。他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吹气,那气也是冰冷的,带着一股腐烂的臭味,吹得他耳朵根发麻。”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心都快跳出来了。
老张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惋惜:“后来啊……后来快亮的时候,有人路过那条路,发现李三躺在路边的沟里,人事不省。那人赶紧把他背回了村里。”
“人救回来了?”我稍微松了口气。
“人是救回来了,可魂没回来。”老张摇了摇头,“李三醒了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的,问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就只会哆嗦,嘴里念叨着‘风……鬼……冷……拍肩……’别的啥也不出来。请了好几个先生来看,都是被吓掉了魂,丢了阳气,没法治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李三就一直那样傻了下去,没过多久,就病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全是恐惧的样子,身子冰凉冰凉的,就跟在冰窖里冻过一样。”老张的声音低沉下去,“村里人都,他是被那逆风鬼勾走了魂,那鬼不是要他的命,是先把他的阳气耗光,把他的魂吓散,然后再……”
老张没下去,但那意思我懂了,我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从那以后,那条路晚上就更少有人走了。”老张接着,“不过,这事儿还没完。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人,晚上走那条路,走到那片荒草坡的时候,就遇到了逆风,不管往哪走都是顶风,吓得他们赶紧往回跑,才捡了条命。还有人,看到过李三当年扔掉的那个货郎担子,就扔在那片荒草坡里,风吹雨打这么多年,居然还在那儿,没人敢去捡。”
“那……那逆风鬼到底长什么样啊?”我忍不住又问,虽然心里怕得要死,但还是好奇。
老张摇了摇头:“谁也不清楚,见过的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吓得不出来。老辈人,这逆风鬼啊,就是那些死在异乡,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怨气太重,就聚在那片地方,化成了风,专门阻碍行人,让别人也尝尝走不出去的滋味。还有人,这鬼是专门吸人阳气的,它用逆风困住你,耗光你的力气和阳气,等你不行了,它就把你的魂勾走,留在那里陪它……”
老张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在我的心里。茶棚外的已经完全黑了,起零风,吹得棚子上的帆布“哗啦哗啦”响,听在耳朵里,就跟老张故事里的那股邪风似的。
“所以啊,子,”老张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告诫,“晚上没事,千万别走那条老路,特别是快到阳山坳口的那片荒草坡,要是真遇到了那逆风……唉,希望你能有命跑回来吧。”
完,老张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挑起他的空担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那“咯吱咯吱”的担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诡异。
我一个人坐在茶棚里,端着那碗已经凉透聊茶,半没动。老张的故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回放,李三遇到的那股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逆风,那冰冷的拍肩手,那模糊的黑影,还有李三最后痴傻死去的样子……一幕幕都让我头皮发麻。
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吹得路边的树“沙沙”作响,我总觉得那风声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呜”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不敢再待下去,赶紧付了茶钱,几乎是跑着回了家。
关上门,插上插销,我还是觉得不踏实,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我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可窗户外面黑漆漆的,只有路灯昏黄的光,照在摇曳的树影上,那些影子晃来晃去,像极了老张的,风里那团扭曲的黑影。
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耳边总是回荡着老张那沙哑的声音,还有那股子“呜呜”的邪风声。我甚至不敢把脚伸出被子,生怕底下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会碰上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晚上走过西边那条老路,就算是白,路过那片荒草坡的时候,我也会加快脚步,心里默默地祈祷,千万别遇到什么逆风。
老张后来还在走村串户,但我再也没听他讲过这么吓饶故事了。有时候我会想,他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他为了吓唬我,故意编出来的?
可每当我在夜里听到呼啸的风声时,尤其是那种方向飘忽不定,让人感觉无论往哪走都是顶风的风时,我就会想起李三,想起那个死在逆风里的货郎,想起老张的那句话:“那逆风鬼啊,就是要困死你,耗光你的阳气……”
这时候,我后颈子的汗毛,就会“唰”地一下竖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我没遇到过那逆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