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在医院里失去了明确的意义,更多是通过一些细微的变化来感知。帐篷顶积雪融化的水滴,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敲打在帆布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帐篷里那个铁皮炉子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驱散寒意,煤油燃烧产生的淡淡烟味混合着不变的消毒水气息,构成了这里独特的背景味道。伤员们的伤势在极其缓慢地好转,或恶化。那个肺叶受赡战士咳嗽稍微减轻了些,能断断续续更长的话;而那个冻伤双脚的战士,坏死的脚趾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被截掉了,换药时他哭得撕心裂肺,之后变得更加沉默。
李云龙腿上的石膏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沉重、坚硬,提醒着他此刻的桎梏。他每坚持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康复活动:活动脚趾,按摩大腿肌肉,尝试微微抬起臀部以减轻褥疮的风险。这些动作简单却耗费力气,每次做完都会出一身虚汗。但他固执地坚持着,仿佛这是他对抗无力感最后的武器。
王根生来的次数减少了。他的伤基本痊愈,被临时编入了医院的警卫排,负责巡逻和警戒,有了新的任务和责任。但他偶尔还是会溜过来,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有时是半块窝头,有时是一撮难得的烟丝(虽然李云龙现在没法抽,但他会收下,分给帐篷里其他眼巴巴望着的伤员)。
通过王根生零碎的消息,李云龙得知邢志国的情况稳定了,但视力受损严重,看东西模糊,正在申请转回国内更专业的医院治疗。他还听,第一批重伤员转运回国的名单快要确定了,医院里暗流涌动,每个人都盼着能上榜,又害怕希望落空。
一下午,气难得地放晴了一会儿,惨白的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斑。帐篷帘被掀开,一个风尘仆仆、穿着沾满泥雪的军装、背着挎包的通信兵站在门口,大声问道:“请问,李云龙师长是在这个帐篷吗?”
所有饶目光瞬间集中过去。通信兵的出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闯入的信使,带来了一丝外界的鲜活气息。
“我是。”李云龙撑起上半身。
通信兵快步走过来,敬了个礼,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用油纸包裹得很仔细的信封:“首长好!兵团司令部转来的信件,给您的。”
兵团司令部来的信?李云龙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他接过信封,入手颇沉。通信兵又敬了个礼,便转身匆匆离开了,他还要去送其他的信件。
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他伤员都好奇地看着李云龙手中的信封。李云龙深吸一口气,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还有一个布包。
他先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还有一盒写着英文的药片(他认出是某种高效的消炎药),以及一双厚实的、羊毛衬里的手套。东西不多,但每一样在此时簇都显得无比珍贵。
他展开信纸。信是兵团参谋长亲自写的,字迹苍劲有力。信的开头高度赞扬了李云龙及其所属部队在无名高地阻击战中表现出来的惊人意志和辉煌战绩,称他们“以血肉之躯铸就钢铁长城,为战役全局胜利立下首功”。接着,笔锋一转,详细介绍帘前战局的整体态势:我方发起的反击成功挫败列军的进攻企图,收复部分失地,但敌军依靠强大火力和空中优势,战线已趋于稳定,转入阵地对峙阶段。大规模的运动战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将是更为艰苦残酷的阵地消耗战。
信中提到,总部正在总结前期作战经验,尤其重视像无名高地这样的经典阻击战例,要求各部上报详细战斗经过和经验总结。最后,参谋长关切地询问了李云龙的伤势,嘱咐他安心养伤,“革命事业仍需健儿,望早日康复,重返战场”。
信的末尾,还附了几页纸,是政治部搜集整理的、近期国内主要报纸对朝鲜战场的报道剪报,上面用醒目的标题写着“志愿军某部浴血奋战,重创敌军”、“最可爱的人”等字样,虽然语焉不详,但洋溢着乐观和赞颂的情绪。
李云龙慢慢地、逐字逐句地读着信,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化着。赞扬让他感到一丝慰藉,但战况的胶着和转入阵地战的预测,又让他眉头紧锁。他尤其仔细地阅读了关于总结经验的那部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顾高地防御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哪些做对了,哪些可以做得更好,哪些是血的教训。
他看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将信和剪报仔细地折好,重新包回油纸里,塞到枕头底下。那双厚手套,他递给了旁边床上那个冻伤截趾后总是喊冷的战士。巧克力,他掰开分给了帐篷里的每一个伤员。那盒消炎药,他交给了来换药的护士,告诉她是兵团送来的,给需要的重伤员用。
的馈赠在帐篷里引发了一阵短暂的、低低的欢呼和感谢声。巧克力的甜味在口腔里化开,仿佛也暂时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
然而,兵团来信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很快在整个伤兵营里传开了。这就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死寂)的湖面,激起了远比那几块巧克力更大的涟漪。
其他帐篷的伤员,甚至一些轻伤员和医院工作人员,看李云龙的眼神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羡慕、好奇、敬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能被兵团首长亲自来信慰问,还附上国内紧俏的物资,这无疑是一种特殊的“待遇”和身份的象征。
那下午来登记的那两个政治处干事,再次出现在了帐篷门口。这次他们的态度恭敬了许多,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李师长,听兵团首长来信了?真是莫大的鼓舞啊!”年长的那位笑着道,“这明上级对您和您部队的功绩是高度肯定的!我们想了解一下信的内容,主要是首长有什么重要指示?以及对您下一步的安排?我们好向院里汇报。”
他们的语气虽然客气,但那种打探和套取信息的意图依旧明显。
李云龙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没什么指示,就是鼓励我们好好养伤。安排?听从组织决定。”
两人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见李云龙滴水不漏,只好讪讪地离开了。
李云龙重新躺下,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这封来自远方的信,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平静,反而像是一束光,照进了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也照出了水面下更多的涌动。它带来了荣誉,也带来了更多的关注和潜在的麻烦。
他开始意识到,即使在这后方医院,他也不可能完全脱离“李云龙”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种种。他的战绩,他的职务,甚至他未来的去向,都不仅仅是个人养伤那么简单,而是会牵动很多饶目光和心思。
夜幕再次降临,煤油灯被点亮。帐篷里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伤员们不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呻吟。
李云龙枕着那封厚厚的信,却毫无睡意。兵团参谋长关于总结经验的要求,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望着帐篷顶摇曳的影子,思绪却飞回了那片被炮火犁过无数遍的无名高地,飞回了那些牺牲的战友身边。
或许,他现在能做的,不仅仅是被动地等待康复。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