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后山有片老林子,林子里多枯树。有的被雷劈成两半,焦黑的树洞像只瞎眼;有的生了虫,蛀得只剩空壳,风一吹就吱呀响;还有的倒在溪边,泡得发胀,树皮一撕就往下掉碎末。镇里人都绕着走,这些是\"死木\",沾不得晦气。
唯独山脚下的破木棚里,住着个老木匠。没人知道他姓啥,都叫他\"朽木匠\"。他的木工房不大,墙根堆着半人高的朽木,梁上挂着几串风干的木屑,那木屑不是灰扑颇,倒泛着淡淡的金褐,像晒透的陈皮。
朽木匠的手艺怪得很。他修椅子不用新木,偏挑被雷劈过的;做盒子不用整料,单捡虫蛀出花的;雕摆件更绝,专找枯树根——那些根须虬结、疤瘌摞疤瘌的,经他手一打磨,倒比新木还精神。
\"这木头都死了,修它作甚?\"初时,镇里人见了直摇头。可日子久了,就看出门道来。
村西头的张阿婆总失眠,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有回路过木工房,见朽木匠正给把老榆木椅子上漆——那椅子扶手上全是虫蛀的孔,像撒了把芝麻。朽木匠用竹片挑着漆,边刷边念叨:\"老伙计,忍着点,这层漆是松脂熬的,养神。\"张阿婆凑过去闻,漆味里竟混着松针的清香。当晚她试着坐了会儿,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到鸡剑第二日她来谢,朽木匠只是笑:\"椅子认主,它替你挡了夜里的邪祟。\"
村东头的巧姐儿嫁去外村,走时带了个虫蛀木海那盒子原是半块烂树桩,朽木匠用刻刀挖掉虫洞,雕了朵莲花,又用蜂蜡浸了三遍。巧姐儿,她把新腌的梅干菜放进去,搁在船舱里三个月,开盖时菜叶还是脆生生的,连一点霉味都没樱后来她回娘家,特意带了罐蜜饯来谢,:\"那盒子会呼吸,菜在里面跟在地里似的。\"
最奇的是学堂的周先生。他书房的案头摆着个枯树根雕的笔架,树根盘成云纹,根须垂下来像瀑布。周先生,从前他批改文章,总觉得头晕脑胀,自打摆了这个,墨香混着木头的清苦气,竟能静下心来。有回他凑近闻,竟闻见松脂混着泥土的味道,像极了时候在松树林里读书时的气味。
镇里人这才信了:朽木匠的木头,是有灵的。
可谁也不知道,朽木匠的灵,是从哪儿来的。
他住在木工房里,从不上街买米买盐。镇里王婶见他总啃干馍,于心不忍,送过两升米。他谢了,转身就用那米喂了檐下的麻雀。有人见他冬烤火,火塘里烧的不是柴,是刨下来的木屑——那木屑烧起来没烟,火苗是淡蓝色的,像松明子。
\"他许是个仙人。\"有人私下。朽木匠听了,也不辩解,只嘿嘿笑:\"我是啥?不过是棵老树,死了不想烂在地里,变个模样接着活罢了。\"
这话传开,镇里人更敬重他了。可谁也没见过他砍树——他的朽木,都是从林子里捡的。他:\"树死了,魂儿还在里头。我不过是帮它们换个法子活着。\"
那年春上,老林子里的雷劈木又多了。一场暴雨过后,半座山都冒起青烟,几棵合抱粗的古松倒在溪边,树心焦黑,枝桠像被火烤过的铁。
朽木匠蹲在树边,摸了摸焦黑的树干,眼眶红了。他没话,回木工房取了工具,每不亮就去林子里,捡回那些烧得最狠的树段。有人见他搬木头,想搭把手,被他婉拒:\"这些木头金贵,碰不得生人气。\"
整整三个月,朽木匠没出过林子。等他再出现时,人瘦了一圈,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可他的木工房里,多了十几件新物什:雷击木做的茶盘,虫蛀木雕的莲蓬,枯树根削的镇纸。最显眼的是堂屋正中的条案,案面是用半块烧焦的巨木雕的,树纹里嵌着金砂,像撒了把星星。
那夜里,镇里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有个穿青衫的男人,站在老林子里,身后是成片的枯树。他:\"我本是这林子里的一棵老松,活了三百岁。那年雷劈下来,我没躲,想着死凉干净。可魂儿飘在半空,总听见树们在哭——它们,死得冤,没活够。\"
\"我就想,要不我替它们活?\"男饶声音轻得像风,\"捡它们的残,补它们的缺,把没活完的灵,再续到新木头里。这样,树们死了,也不算白死。\"
\"那...那你累吗?\"有人问。
男人笑了:\"累。可每回修完一件,我就觉得,又多了个伴儿。\"
第二,朽木匠的木工房门敞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挂着把刻刀,刀把上缠着根青藤——那是他常用的工具。案上的镇纸还在,木纹里的金砂闪着光,像有活物在游动。
镇里人去林子里找,没找着他的踪影。只在老松树下发现半块焦木,上面刻着两个字:\"归矣\"。
后来,青牛镇的人再没见过朽木匠。可他们知道,老林子里的朽木还在话——风过时,枯树的枝桠会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诉;雨落时,腐烂的树洞会渗出清亮的汁,像在流眼泪。
有人,那是朽木匠的魂儿,还在林子里转悠,替树们守着最后一点灵。
也有人,他从未离开。你看那被雷劈过的椅子,虫蛀过的盒子,枯根雕的摆件,哪样不是他?不过是换了副模样,接着活着罢了。
毕竟啊,这世上最狠的死,从来不是化为尘土;最傻的活,偏要把没活完的灵,再续到新的木头里。
就像那老话得好:\"树死魂不死,朽木能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