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的日头毒得狠,晒得石板路都冒油星子。青溪河早没了水,河床裂得像龟壳,缝里支棱着枯芦苇,风一吹哗啦啦响,倒像是在哭。
村里最老的周阿公蹲在河沿儿,用枯枝戳着地:\"这旱得邪性,往年就算六月不雨,河底总还有巴掌大的水洼。今年倒好,连泥鳅都渴死了。\"他身后围了一圈人,有攥着锄头的庄稼汉,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个个眼窝子青黑,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儿。
人群里挤进来个穿青布衫的后生,是村东头的画匠陈三。他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来露出半块松烟墨:\"叔伯婶子们,我琢磨着,这旱得没辙了,或许...或许能画条龙求雨?\"
\"画龙?\"卖豆腐的王婶嗤笑,\"陈三啊,你画的猫狗还像个样儿,龙可是神物,能随便画?\"
陈三摸了摸后颈,没接话。他从就爱画龙,时候在破庙里捡了本旧画谱,上面画着\"应龙画地导水\"的故事。打那以后,他蹲在河边看水纹,爬山顶看云气,龙行于,必留影于水。这些年他画废了百张宣纸,家里的墨汁罐子堆得比人高,可连条龙影子都没画活过。
\"我有个法子。\"陈三突然提高声音,\"青溪河虽干,可底下有龙穴。我听,用千年松烟墨混着露水画龙,龙见了自家影子,不定能显灵。\"他从布包里掏出个瓷瓶,\"这是我攒了三年的晨露,掺在墨里,能让墨入地三分。\"
人群里有几个年轻后生起哄:\"要画就画,咱帮你抬墨!\"陈三摇头:\"这墨得用河床的土调——河底有龙涎,土是龙的骨头,墨掺了土,龙才认。\"
第二日没亮,陈三就带着家伙事儿上了河床。他选了块最平整的地儿,用树枝划出个圈,把松烟墨、晨露、河底的细土掺在一起,顺时针搅了七七四十九遍。墨汁黑得发亮,搅起来嗡嗡响,像有活物在里头翻腾。
\"开始吧。\"陈三跪在河滩上,铺开半幅旧绢。他握笔的手有些抖——这是他第一次画真龙,不是纸上的歪扭轮廓,是要让龙从画里走出来。
笔尖蘸墨,先画龙首。陈三闭着眼,想起画谱里的话:\"龙首似驼,角似鹿,眼似兔。\"可他睁眼时,笔下的龙却变了样——额头鼓着块肉瘤,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倒像是条受了赡野兽。
\"不对。\"陈三擦了擦笔,\"龙该是祥瑞,怎会是这副凶相?\"他重新蘸墨,这次想起时候见过的雷雨,乌云里的龙影:\"龙身要曲,似在游动;龙鳞要亮,像沾了星光。\"笔走龙蛇间,绢上的龙慢慢活了——龙头高昂,龙须飘得像要飞起来,龙爪张开,每道纹路都泛着青黑的光。
可画到龙尾时,墨汁突然干了。陈三急得直搓手,低头一看,原来河床的土吸墨太快,半幅绢都干透了。他一咬牙,扯下衣襟蘸了晨露,往龙尾上抹。露水渗进墨里,龙尾竟泛起幽蓝的光,像浸在河水里的月光。
\"成了!\"陈三大喊一声,可声音刚出口,突然阴了。他抬头,见乌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打头的云团竟长得像条龙,尾巴扫过的地方,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龙显灵了!\"人群炸开了锅。有人跪在地上磕头,有人举着锄头往上挥,连王婶都把怀里的娃举得老高:\"龙王爷显灵啦!\"
陈三却盯着河床。他画的龙正从绢上往下渗,墨汁遇雨化开,在干裂的河床上漫成一条黑龙。龙身越来越大,鳞片上的蓝光越来越亮,最后竟从河床里\"腾\"地跃了起来!
\"墨龙!是墨龙!\"有人尖剑那龙足有两丈长,浑身漆黑如墨,却泛着水润的光,龙须上挂着雨珠,龙爪划过的地方,龟裂的河床竟开始合拢。
雨越下越大,墨龙在雨幕里游了一圈,突然俯下身子。陈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龙尾一摆,河面上竟浮出艘船——船身是黑的,船舷上画着鳞片,船头昂着龙首,连船桨都是用龙爪的形状雕的。
\"这是...墨龙舟?\"陈三喃喃自语。他想起画谱里的一句话:\"龙行于水,墨载于舟。\"原来他画的不是龙,是载龙的舟。
第一个登船的是村西头的老艄公张九。他颤巍巍爬上去,摸了摸船舷:\"怪了,这船凉丝丝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话音刚落,船身突然沉了些,却又稳稳浮在水面。张九试着划了划桨,船\"刷\"地窜出半丈远,比他年轻时撑的木船快多了。
\"救命啊!\"远处传来呼救声。是村南头的刘寡妇,她背着发烧的娃,正往河边跑。墨龙舟突然晃了晃,竟自己往刘寡妇那儿去了。张九抓起刘寡妇的娃,轻轻放在船上,船又\"刷\"地回来。
\"这船...认路?\"张九瞪圆了眼。陈三没话,他盯着墨龙舟——龙的眼睛在雨里发亮,像两盏灯笼。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挤进来个穿绸衫的胖男人,是镇西头的米商钱有财。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墨龙舟喊:\"这船是我的!我出五吊钱租!\"
\"钱老板,这是给大伙儿渡河的。\"张九把船往边上挪了挪。
钱有财冷笑:\"什么大伙儿?老子家的粮囤都空了,再运不来粮食,伙计们都要饿肚子!\"他扑过去就要抢船,可手刚碰到船舷,墨色突然\"滋啦\"一声漫开,把他的手染成了黑色。
\"哎哟!\"钱有财尖叫,可越擦手越黑,连胳膊都染上了。他疼得直跺脚,墨汁顺着雨水流进河里,河面上竟浮起条墨鱼,扑棱棱游走了。
\"作孽啊!\"周阿公摇头,\"这船认善恶呢。\"他想起陈三过,画龙时要在心里念\"渡善人,渡苦人\",大概这船就记着他的心意。
钱有财吓破哩,连滚带爬跑了。墨龙舟又稳稳浮在水面,张九撑着船往对岸去,每过一个浅滩,船底就泛起层黑浪,把河底的碎石子冲得干干净净。
雨下了三三夜,墨龙舟也载了三三夜的人。缺粮的去邻村借粮,生病的去看郎中,连山那边的货郎都坐着船来卖盐巴。陈三蹲在河沿儿,看着墨龙舟在雨幕里来来回回,脸上笑出了褶子。
第七日清晨,雨停了。陈三跑到河边,见墨龙舟正停在河中央,船身的墨色渐渐变淡,最后竟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河底。他跪在地上,摸了摸湿润的河床——那里还留着淡淡的墨痕,像条沉睡的龙。
后来有人,每逢大旱年景,青溪河的河床就会泛出黑光。要是有人心善,蹲在河边轻声喊\"墨龙爷爷\",就能看见条黑影从水里钻出来,驮着人和粮,往有水的地方去。也有人,看见过个穿青布衫的画匠,蹲在河边画龙,笔下的龙眼睛亮得像星星,画完龙,他就笑着往河里泼墨,墨汁落进水里,就变成了船。
陈三活到九十九岁,临终前拉着孙子的手:\"龙不在上,在人心。你画龙时想着渡人,龙就真的会来渡你。\"
如今青溪河边还立着块破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墨龙舟\"三个字。老人们,这碑是陈三的孙子刻的,每年清明都要来擦一擦。擦的时候,总觉得石碑上有股墨香,混着水汽,像有条龙在身边吐信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