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祖镇的老人们都,三十年前那把百纳琴的故事,比镇口老槐树上的蝉鸣还长。
话那年头,孟祖镇还不叫孟祖镇,叫苦竹滩。为啥?因为镇外十里地全是荒山,山脚下住的都是逃荒来的穷汉子,住的草棚子,吃的野菜糊糊,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樱偏有个叫于荪莱的子,生得瘦巴巴的,倒爱抱把破琴满镇溜达。
荪莱打没爹娘,十二岁那年在破庙里捡了个老琴师。老琴师浑身都是药罐子味,教他认琴谱、调弦,临死前塞给他半块冷炊饼,:\"琴这东西,不是给贵人听的,是给心里有火、有泪的人听的。\"完就咽了气,怀里还揣着把琴——是琴,不如是堆破烂:琴身是七拼八凑的碎木片,有的黑黢黢像烧过的房梁,有的白花花的像磨秃的锅底;琴面蒙着块灰扑颇破布,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塞的旧棉絮;六根弦断了三根,剩下的三根用草绳捆着,一拉直晃荡。
荪莱抱着这堆破烂在苦竹滩混饭吃。头年冬冷得邪乎,他在镇口老槐树下弹琴。琴弦一响,卖炊饼的王阿婆抹起了眼泪——她想起五年前发大水,儿子抱着她的腿喊\"娘,冷\",转眼就被冲进了漩涡;打铁的李铁柱停下了锤子,盯着炉里的火星发怔——他想起新婚夜,媳妇掀开红盖头时,鬓角那朵绢花被炉火烧了个洞;连总骂他\"讨饭的\"的周屠户都蹲下来,摸出块腌萝卜塞给他,粗糙的手背上还沾着猪毛:\"娃,这琴音...像极了我那没活过满月的闺女哭的声音。\"
打那以后,苦竹滩的人管荪莱叫\"琴痴\"。他走到哪儿弹到哪儿,破琴往石头上一搁,弦一撩拨,哭的哭,笑的笑,连最凶的猎户见了都要放下猎刀,听完再扛枪出门。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到了三十里外的县城。县太爷姓钱,爱听戏,家里养着十个戏子,可总觉得那些咿咿呀呀的调儿虚头巴脑的。听有个流浪琴师能让活若泪,他拍着桌子喊:\"快请!用八抬大轿!\"
荪莱被请进县衙那,穿的是件满是补丁的粗布衫,怀里还抱着那把破琴。钱太爷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看了眼琴,皱着眉:\"就这破木头片子?\"荪莱没接话,往琴面上一按,指尖轻轻一勾。
这一勾可了不得。县衙里的师爷正嗑瓜子呢,\"咔\"地一下,瓜子壳扎进了腮帮子——他想起上个月偷改账本,被亲娘拿笤帚疙瘩抽后背的疼;钱太爷的大老婆正拨算盘,算盘珠子\"哗啦啦\"响成一片,她想起年轻时在绣坊,跟姐妹们抢最后一块绣着并蒂莲的料子,把人家姑娘的手都掐紫了;连趴在房梁上的猫都\"喵\"地一声蹿下来,弓着背绕着钱太爷转圈——它想起三前被钱太爷的儿子拿弹弓打断了一条腿。
钱太爷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拍桌子喊:\"停!你这破琴有问题!\"荪莱摸了摸琴身,:\"琴没毛病,是您心里的毛病太多。\"
钱太爷气得直吹胡子,喊来几个衙役:\"给我抢过来!\"衙役们一拥而上,荪莱护着琴往后退,后腰撞在八仙桌上,\"哐当\"一声。钱太爷抢过琴,往琴凳上一放,挽起袖子就要弹。
他手指刚碰到弦,怪事来了。那琴先是发出\"吱呀\"的怪响,像老木门被风吹得晃荡;接着\"咔嚓\"一声,琴身裂开道缝,碎木片\"扑簌簌\"往下掉;破布琴面\"刺啦\"一声裂开,里面塞的旧棉絮飘出来,倒把钱太爷呛得直咳嗽。最邪乎的是那六根弦,本来用草绳捆着,这会儿\"嘣嘣\"几声全断了,草绳飞起来,勒得钱太爷手背都是红印子。
\"邪术!这是邪术!\"钱太爷抱着头往桌下钻。可哪还来得及?那堆碎木片、破布、断弦突然\"轰\"地炸开来,漫都是彩色的光点。等光点落定,钱太爷抬头一看——院子里飞满了蝴蝶!红的像石榴花,蓝的像井水,黄的像熟透的杏子,每只蝴蝶翅膀上都闪着细碎的光,跟琴身上的木纹一个色。
最奇的是这些蝴蝶。它们落在哪儿,哪儿的人就愣住了。厨子举着捕发怔,他听见自己心里\"我不想杀鸡,我想回家种南瓜\";账房先生攥着算盘不动,他听见自己心里喊\"我要去学堂,我要读书\";就连钱太爷的妾倚在廊柱上抹眼泪,她听见自己心里\"我根本不爱钱,我爱的是城门口卖糖葫芦的那个傻子\"。
钱太爷气得直跺脚,喊:\"把这些妖蝶给我赶走!\"可衙役们刚要伸手,蝴蝶\"呼\"地全飞起来了,绕着县衙的飞檐转了三圈,\"嗡\"地一声往镇外飞去。荪莱站在院角,摸着被扯乱的头发笑:\"您当这是琴?这是人心的镜子。您越想捏在手里,它越碎得干净。\"
后来苦竹滩的人再没见过荪莱。有人他跟着蝴蝶去了大山里,有人他在某个破庙里继续弹他的百纳琴。倒是每年清明前后,镇外的野山上总会飞来一群彩色的蝴蝶,落在谁耳边,谁就能听见自己最想听的话——可能是时候娘哄睡时的哼唱,可能是死去的爹临终前的叮嘱,也可能是藏在心底不敢的那句\"我想你\"。
老人们,那是百纳琴的魂儿,还在替人间守着最真的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