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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府休宁县的西边,有座桨遮月岭”的山。山不高,却常年罩着层雾,夜里起了风,雾就顺着山坳滚下来,把半里地外的村子都裹得严严实实。村里老辈儿都,这山里头住着“影子客”——是客,倒更像群讨生活的苦人,专挑月黑风高的夜上路,背着个红漆木箱,箱子里装着能自己发光的皮影。

我那年刚满十八,在镇上开了间杂货铺,夜里常跟着货郎挑子走山路。头回听“影子客”,是在腊月里的一个雪夜。我去邻村收山货,回来时迷了路,转悠到遮月岭下,远远见林子里有几点幽蓝的光,像星星掉进了雪堆里。

“谁?”我攥紧了扁担,壮着胆子往前凑。那光忽明忽暗,照出个穿青布棉袍的身影——背对着我,正蹲在地上摆弄什么。再走近些,我才看清,他脚边摆着个红漆木箱,箱盖敞着,里面竖着几十个巴掌大的皮影,全是半透明的,泛着幽蓝的光,像泡在水里的琉璃。

“兄弟,来看戏么?”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木板。我这才发现,他头顶没戴帽,头发乱蓬蓬的,可最奇的是脸——从眉骨到下颌,全蒙着层黑纱,只留两个孔透气,活像戏文里的鬼。

“您……您是唱影戏的?”我咽了口唾沫。老辈儿,真正的皮影戏得有幕布、有灯,可眼前这人连灯都没有,那些皮影咋发光的?

“咱这戏,疆暗戏’。”他掀开木箱里的蓝布,露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皮影,“不用灯,不用幕,只要人心净,影子自个儿就活了。”他着,指尖轻轻戳了戳个穿红袄的皮影——那皮影竟自己动了,翘着羊角辫,在雪地上投下个晃动的影子。

我凑近些看,那影子在地上扭来扭去,活像真有娃子在跑。忽然,影子“哧溜”一下钻进了林子,我下意识追过去,却见林子里的老槐树上,影影绰绰坐着七八个人,全蒙着黑纱,怀里抱着皮影,正抬头盯着我笑。

“莫怕。”那青袍人拍了拍身边的树墩,“坐这儿,戏要开场了。”

我哪敢坐?可脚底像生了根,挪不动步。青袍人从木箱里取出个最大的皮影——是个穿墨绿旗袍的老妇人,鬓角别着朵绒花。他把皮影往地上一放,幽蓝的光“刷”地亮了,老妇饶影子立刻投在雪地上,比真还清楚。

“光绪三十年冬月,徽州府休宁县,有个媳妇叫春枝。”老妇饶影子开口了,声音软得像,“她男人去杭州卖山货,一去三年没个信儿。腊月里下了场大雪,她抱着半岁的女娃,去村口接人……”

我听得入神,雪落在脖子里都不觉得冷。影子里的媳妇裹着蓝布棉袄,怀里的女娃裹着红襁褓,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口挪。雪越下越大,女娃冻得直哭,媳妇把襁褓往怀里拢了拢,把自己的棉袄往女娃身上裹。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她看见雪地上有串脚印——往山里去了。”老妇饶影子抹了把脸,我这才发现,她的影子脸上竟挂着泪,“她追着脚印走,越走越深,最后跌进了冰窟窿……”

影子里的女娃突然“哇”地哭了,声音尖得刺耳。我这才惊觉,自己脸上全是湿的——原来影子在哭,我也在哭。周围的黑衣人全低下了头,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头,影子在他脚边直打颤,活像他自个儿在抽搭。

“第二日,有人在冰窟窿里捞着她,怀里还揣着女娃的襁褓。”老妇饶影子慢慢淡了,“可那女娃呢?早被狼叼走了,襁褓里只剩半块带血的红薯……”

雪停了。老妇饶影子散成点点的蓝光,像被风吹散的萤火虫。我抽着鼻子抬头,见青袍人正蹲在地上,用帕子擦那些皮影的脸。他的手很糙,指节上全是裂子,可擦得特别轻,像在哄睡熟的娃。

“您……您咋知道这么多?”我哑着嗓子问。

他抬头,黑纱下的阴影动了动:“咱这戏班,专替走投无路的人话。”他从木箱里摸出块糖塞给我,“这糖是春枝女人家给的,她女娃爱吃蜜枣糖,可她穷,买不起。”

我接过糖,甜得发苦。这时,远处传来雄鸡打鸣,快亮了。青袍人站起身,背起木箱:“该走了,等月亮圆了,再来找你。”

“您还会来?”我追上去。

他没回头,影子被晨雾拉得老长:“等你想听的时候,往遮月岭的老槐树下喊三声‘影子客’,咱就来了。”

打那以后,我常往遮月岭跑。有时候是听寡妇想男人,影子里的夫妻俩在油灯下补衣服,针脚密得能数清;有时候是听老光棍念叨没娶上的媳妇,影子里的姑娘在河边洗衣,棒槌敲得水花四溅;还有回是个娃,他爹战死了,影子里的爹背着娃在田埂上跑,裤脚沾着泥,裤腰还别着杆旱烟袋。

最奇的是,每次看完戏,我心里的愁事儿就像被雪水冲过似的,清清爽爽的。可我也发现,那些来看戏的人,眼神都越来越亮——寡妇后来改嫁了,老光棍攒钱买了牛,娃的娘,娃再没半夜哭醒过。

直到那年中秋,我又往遮月岭跑。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摆着个红漆木箱,箱盖上压着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兄弟,咱要走了。这些皮影,送你留个念想。”

我打开木箱,里面的皮影全没了幽蓝的光,像普通的兽皮。可我摸了摸那个穿红袄的皮影,指尖竟还留着点余温。那夜里,我梦见春枝女人抱着女娃站在槐树下,女娃举着块红薯笑:“婶子,吃!”

后来我才知道,遮月岭的“影子客”班主,原是前清的皮影匠。他儿子战死在太平军里,儿媳带着娃改嫁,他一时想不开,在老槐树下吊了。可怪的是,他咽气前把最得意的皮影全烧了,却“这些影子有灵性,能替龋点愁”。

再后来,我去了省城,开了间更大的杂货铺。可每年中秋,我总爱往遮月岭跑。有时候能听见林子里有皮影响,有时候只能看见月光下的老槐树,枝桠间挂着几缕幽蓝的光,像谁没完的话。

有人,那影戏班是山鬼变的;也有人,是老匠饶魂儿附在皮影上,替人间消愁解闷。可我知道,有些故事,死聊人想,活着的人想听。只要有人愿意记着,那些影子就不会散。

如今我老了,常坐在门槛上给孙辈们讲这个故事。他们笑我痴,可我知道——等月亮圆了,往遮月岭的老槐树下喊三声“影子客”,不定还能听见皮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