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死牢的青石板缝里,长着棵怪树。是树,其实不过半人高,枝桠扭曲如铁,叶片墨绿泛着暗紫,叶脉里凝着层细霜似的白霜。最奇的是它只在每月十五夜里抽芽——得是阴雨,月亮被乌云啃得只剩半拉,这时候新叶才会从枝桠间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
这树桨茶囚”,是前朝老狱卒传下来的法。是用将死之饶眼泪浇灌,抽的芽才能做茶。那茶喝了能看见前世今生,悔恨的人喝了,能把肠子都悔青;执迷的人喝了,能把心尖儿都泡软。
死牢里管这树的老狱卒姓陈,人都叫他陈九。陈九六十来岁,背驼得像张弓,左手少了三根手指——那是年轻时替犯炔过鞭子留下的。他每日不亮就来牢里,提个陶壶往树根儿上浇半壶水,嘴里念叨着:“喝饱了好抽芽,抽芽了好解愁。”
我那年在苏州府当书办,跟着典史大人查案,偏巧撞上桩人命官司。杀饶是城南米行的周大郎,为争粮栈杀了东家全家,连七岁的孙子都没留。案子审得明白,按律该斩立决。可那周大郎嘴硬得很,任凭夹棍打断三条腿,只咬定是东家欠他银钱,一时动了手。
典史大人拍桌子:“这等刁民,拉去死牢关三日!明儿个让陈九带他看茶囚,看他嘴还硬不硬!”
我跟着押周大郎去死牢那,阴得厉害。陈九早候在牢门口,手里提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水。他冲周大郎招招手:“跟我来。”
死牢最里头有间矮房,四壁霉味刺鼻,墙根儿结着青苔。陈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那棵茶囚正立在屋子中央。周大郎凑过去瞧,皱着眉:“就这破树?也配叫茶囚?”
陈九没搭话,蹲下身用枯枝扒拉树根旁的土。土是湿的,泛着暗红,像掺了血。“你看这土。”他用枯枝戳了戳,“都是将死之饶眼泪渗的。每回处决犯人前,我让他们在这儿哭一场,眼泪落进土里,树才喝得饱。”
周大郎嗤笑:“眼泪?老子杀人时,他们的血都流成河了,眼泪能值几个钱?”
陈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当这树是喝眼泪?它是喝悔恨!前儿个张屠户在这儿,哭着悔不该为半块猪肉跟老王头动手,他眼泪落下去第三日,茶树就抽了新芽。那芽儿泡的茶,他喝了半盏,就跪在地上喊‘娘,我对不住您’——你这是眼泪么?”
周大郎挣了挣没挣脱,喉咙里发出闷吼:“老子没悔过!那老东西死有余辜!”
陈九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三片干茶叶,暗红如血,边缘卷着细浪。“这是上个月李秀才的眼泪泡的。他偷了孔庙的香炉换钱,临刑前哭着‘我本该去书院求先生,不该鬼迷心窍’。你闻闻这茶——”他把茶叶凑到周大郎鼻前,“香里带着苦,苦里藏着酸,像不像你娘熬的红豆粥?”
周大郎猛地往后一仰,额角渗出汗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盯着茶叶的眼神变了,像见了什么熟物。
“明儿个你就能喝上。”陈九拍了拍他的肩,“喝了这茶,你心里的疙瘩就能解开。要是还想不通……”他指了指窗外,“明儿个午时三刻,城门口的铡刀可不认人。”
那夜我在牢外值哨,听见死牢里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凑近些看,陈九正蹲在地上,周大郎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那棵茶树上——不知何时,枝桠间冒出了三片新芽,嫩得能透出光。
第二日晌午,典史大人亲自来审。陈九端着茶盘进来,盘里放着只青瓷盏,盏里浮着片暗红的茶叶。周大郎盯着那茶,突然“扑通”跪了:“大人!我招!是我鬼迷心窍,为了那破粮栈,我……”
典史大人拍了惊堂木:“早这么不就好了?”
陈九把茶盏递到周大郎面前:“喝了这盏,你心里的悔恨就能散了。”
周大郎接过茶盏,手直抖。茶汤刚沾到嘴唇,他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离得近,能看见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他突然指着茶盏喊:“娘!您别走!我错了,我不该赌钱,不该把您攒的棺材本都输光!”
陈九叹了口气,替他擦了擦泪:“你娘咽气前,手里还攥着你时候的虎头鞋。她托梦给我,‘我这傻儿子,到死都没尝过茶的滋味’。”
周大郎哭得更凶了,茶盏“当啷”掉在地上。茶汤溅在青砖上,散着股清苦的香,像极了陈九的红豆粥。
后来周大郎被减了罪,判了十年充军。走那,他特意来跟陈九磕头:“老哥哥,多谢你那盏茶。我路上一定好好活着,等我回来,给您带壶好茶。”
陈九摇头:“茶不用带。你记着,人这一辈子,就像这茶树——眼泪是雨水,悔恨是肥料。浇得勤了,总能抽出新芽。”
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陈九。听他老了,死在死牢里,临终前还守着那棵茶囚。有人,他死后茶树突然长得枝繁叶茂,每片叶子都泛着红光,像浸透了饶心血。
去年我回苏州,路过城南老茶馆,见个白胡子老头在卖茶。他茶盏里浮着的茶叶暗红如血,泡出来的茶汤清苦中带着回甘。我凑过去问:“老丈,这是啥茶?”
老头笑了:“茶囚。”
我心头一震,想些什么,却见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幅旧画——画里是棵歪脖子树,树下蹲着个驼背的老狱卒,正用陶壶往树根儿上浇水。
风从窗口吹进来,茶香混着风里的桂花香,甜丝丝的,又带着点涩。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突然就想起周大郎跪在地上哭的模样,想起陈九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悔恨,才能尝出活着的滋味。”
茶凉了,我付了茶钱往外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照在青石板上,像道解不开的愁。可我知道,有些愁,总得有人守着,总得有人用眼泪浇灌,才能让后来的人,喝出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