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有个木渎镇,镇东头老槐树下有间破瓦屋,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写着“常木作”。屋里住着个五十来岁的手艺人常木生,专雕核舟、刻檀木,那手艺在江南一带是顶顶有名的——“常木生的刻刀走过的地方,连木头里的纹路都要给他行个礼”。
这日入秋,月头刚上柳梢头,常木生又在作坊里捣鼓他的新活计。案头摆着块巴掌大的黄杨木,是他前儿在后山老林里寻着的,木质细得像凝脂,纹路绕着圈儿长,活似条盘着的锦鲤。他往凳上一坐,泡了盏浓茶,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刻刀,灯芯挑得齐整,照得木料上连道细缝都瞧得见。
“咱这手艺,得对得住木头。”常木生常跟徒弟们这话。可今儿个他盯着木料,心里头却有些发痒——前儿在苏州城里,盐商家的三公子看了他的核舟,拍着桌子:“常师傅,您这手艺再妙,终是死的。要是能让这木头自己活过来,那才叫绝!”
“木头活过来?”常木生当时笑了笑,可夜里躺床上翻来覆去,倒真琢磨起来。他盯着烛火里的木料,刀在手里转了两圈,突然觉得这木料里的锦鲤好像动了动尾巴——许是眼花了?他揉了揉眼,再看时,那尾巴尖儿真翘着,像是被谁轻轻拨了一下。
“许是要入神了。”常木生嘀咕着,刻刀落下,沿着鱼鳍的纹路慢慢推。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他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随着他的手摆动,刻刀动,影子也动,倒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跟着他比划。
也不知过了多久,常木生只觉脖颈发酸,刚要起身伸个懒腰,忽听“咔嗒”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案头的黄杨木不知何时已经翻了个面,原本朝下的那面,竟也刻上了锦鲤的尾巴!
“怪了。”常木生凑过去看,这面的刻痕比他刚才雕的更浅些,像被谁用指腹轻轻抹过,可那鱼鳍的弧度、鳞片的间距,跟他手底下的活计分毫不差。他伸手去摸,木料还是温的,显然是刚刻完不久。
“许是哪个贼夜里摸进来?”他抄起刻刀,顺着门缝往外瞧,月光把院子照得雪白,连墙根的狗尾巴草都看得真真儿的,哪有什么人影?
第二日没亮,常木生就被院外的动静惊醒了。他披了件夹袄出去看,只见院角的老槐树下站着个人,背对着他,正低头摆弄什么。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身形跟他有七分像,可仔细一瞧——不对!常木生的影子向来短粗,这饶影子却细溜溜的,像根竹枝子。
“谁?”常木生喊了一嗓子。那人猛地一回头,常木生差点叫出声——这张脸跟自己有九成像,可眼窝子更深,嘴唇薄得像片纸,最奇的是那双眼睛,黑洞洞的,没半分活人气。
“你……你是谁?”常木生攥紧了手里的刻刀。
那人没话,抬手指了指他脚边的木料。常木生低头一看,昨儿夜里被翻了面的黄杨木正躺在地上,旁边还多了个檀木匣,匣盖上刻着朵并蒂莲,花瓣上的脉络细得能透出水来。他伸手去拿匣子,那人却突然一闪,影子“刷”地缠上了他的脚踝。
常木生吓了一跳,往后一退,撞在院墙上。再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只剩地上一滩水似的月光,把他刚才站的地方浸得湿漉漉的。
从那以后,每隔三五,常木生准能在夜里撞见这个“影子”。有时他在雕一对玉簪,影匠就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块玉,刻出的花瓣比他的更薄,像是要透出光来;有时他在修一张酸枝木的八仙桌,影匠就蹲在桌脚边,用砂纸打磨榫头,磨出来的面比他的更光,能照见人影。
最奇的是那回。常木生接隶大活,给城里的老夫锐寿材。那棺木是块百年金丝楠,他雕了三个月,正雕到棺盖上的“松鹤延年”,鹤的眼珠子总差那么点神。有夜里,他伏在案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刻刀响,睁眼一看,影匠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他的刻刀,正往鹤眼里点东西。
常木生轻手轻脚凑过去,见影匠的刻刀尖上沾着点金粉——许是他白打磨金漆时撒的。影匠的手稳得很,刻刀在鹤眼里转了三圈,“叮”地一声,那鹤眼突然亮了,像是真有活物在里面眨了眨。
“好手段!”常木生脱口而出。影匠猛地一抖,刻刀“当啷”掉在地上。他转身要跑,却被常木生一把拽住胳膊。这一拽可不得了,影匠的身子像团雾气,“哧溜”一下从他手里钻了出去,只留下一截袖子,布料是青布的,针脚跟他娘子生前给他缝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常木生追出院子,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可影匠的影子却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喊得嗓子都哑了,影匠却像片叶子似的,顺着风飘到了屋顶上,一转眼就没入了夜色。
打那以后,常木生再没见过影匠。他把那口寿材送到了老夫人府上,老夫人摸着鹤眼直掉泪,:“这鹤眼睛里有股子暖乎气儿,比我那死了二十年的老头子活着时还精神。”
又过了半年,常木生在镇外的河滩上遇见个要饭的叫花子。那孩子缩在草堆里,脸上脏得看不出模样,可常木生一眼就认出他——是影匠!那孩子的手背上有个疤,跟影匠握刻刀时压出的印子一模一样。
“娃子,你叫啥?”常木生蹲下来,掏出块炊饼递过去。
孩子接了炊饼,咬了一口,突然:“我阿爹,雕活计要走心。”
常木生心里“咯噔”一下——这话是他常跟徒弟们的。他又问:“你阿爹是谁?”
孩子歪着头想了想:“阿爹的手很巧,会雕锦鲤,会磨玉,还会……”他突然笑了,“还会跟影子话。”
那夜里,常木生坐在作坊里,对着月光发愣。案头摆着他新雕的核舟,船篷上的窗户开着,船里的人儿正往江里撒网。他伸手摸了摸船舷,忽然发现船底刻着两个字——“木影”。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墙上的影子跟着晃动。常木生盯着自己的影子,突然觉得那影子动了动,像是要开口话。他笑了笑,抄起刻刀,在核舟的船尾添晾水痕。
“你啊,”他轻声,“就叫影匠吧。”
月光漫过窗台,照在核舟上。那船里的人儿突然动了动,网撒进了月光里,溅起一片银亮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