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尘土漫过古道,陈焕抹了把额角的汗,望着前面歪歪扭扭的木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喉咙里像塞了把干草。他蹲下身,把青布包裹往膝头一垫,从怀里摸出个粗布袋,里面叮铃哐啷响着三枚铜钱。
这是他第三次赶考落第了。上个月在苏州城,主考官拿着他的策论直摇头:\"陈公子文章锦绣,可这世道要的是经世致用,不是风花雪月。\"他攥着落榜书在街头走了整夜,忽见茶棚里几个挑夫凑在一块儿嘀咕:\"北去三十里有眼怪泉,泉边立着半截碑,投枚铜钱问前程,心诚的能见着判词......\"
\"心诚?\"陈焕捏着铜钱,指节发白。他想起临行前老娘咳着血塞给他的包袱:\"焕儿,咱陈家三代务农,就盼着你读书光宗耀祖......可要是实在不成......\"后半句被咳嗽打断,他攥着老娘的手,觉得那温度正顺着指缝往地底下钻。
日头偏西时,陈焕终于望见了那眼泉。是泉,不过是低洼处积的一潭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碎石子。泉边立着半截断碑,碑身裂成三瓣,上半截早没了,剩下的部分爬满青苔,勉强能认出\"功德\"两个字。
他把铜钱放在碑角,跪下来磕了个头。青石板硌得膝盖生疼,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求菩萨显灵,若我陈焕还有科举的命,便让泉水显个明白;若是......\"他喉头一哽,到底没出\"不如回家种田\"那话。
铜钱刚落进水里,水面突然泛起涟漪。陈焕屏住呼吸,就见碑面上浮起一层雾气,渐渐凝出字来——墨色的字,歪歪扭扭的,像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的:\"勤耕笔墨莫生贪,自有清辉照月寒。\"
\"这是......\"陈焕凑近了看,字又淡了下去,眨眼间只剩一潭静水。他摸着下巴琢磨:\"勤耕笔墨,莫生贪......\"上回落榜是因为策论写得太酸,主考官要\"经世致用\",莫不是要我多写民生疾苦?清辉照月寒,许是成功来得晚,得耐得住清苦?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短打的汉子,挑着两筐盐巴,裤脚沾着泥:\"哥可是来问泉的?\"陈焕点头,那汉子凑过来压低声音:\"我跟你,这泉邪乎得很!前儿个有个货郎来,问'今夜能不能偷着翻墙进财主家',刚把铜钱扔进去,泉水'咕嘟'一声干了,货郎也转着圈儿找不着道儿,直到晌午才从乱葬岗爬出来,嘴里直喊'见鬼'!\"
陈焕吓出一身冷汗。那汉子又:\"我上个月运盐路过,见个老秀才在这儿哭。他投了钱,碑上就俩字'滚回去',他气不过,捡石头砸碑,结果手肿得跟发面馍似的,到现在还没消呢!\"
陈焕谢过汉子,收拾包裹要走,忽听身后\"扑通\"一声。回头看时,方才那汉子竟又折了回来,正蹲在泉边解腰带——他要再投一枚铜钱!
\"哎哎哎!\"陈焕忙去拉他,\"你不是不灵么?\"汉子红着眼眶:\"我媳妇病了,家里只剩半袋米......我就想问问,能不能求个药方......\"他从怀里摸出枚铜钱,手直抖,\"我就问这一回,成不成?\"
铜钱刚触到水面,泉水\"轰\"地翻起浑浊的浪,碑面上的雾气瞬间凝成几个血字:\"私欲蒙心,泉枯路迷!\"那汉子\"啊\"地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可绕来绕去总在泉边打转,撞在树上、摔进草窠,嘴里直喊\"救命\"。
陈焕吓傻了,连滚带爬往路边跑。跑出去半里地,回头再看,那汉子还在泉边兜圈子,泉水已经彻底干涸,露出底下的乱石。
\"作孽啊......\"陈焕蹲在路边喘气,摸出怀里最后两枚铜钱。他盯着泉的方向,突然想起老娘临终前的话:\"焕儿,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做官。\"又想起碑上的字\"勤耕笔墨莫生贪\",心下豁然开朗。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把两枚铜钱揣回布袋。这回不赶考了?不,他还赶考,只是不再琢磨怎么写漂亮文章,而是要去乡下住些日子,听听农夫聊赋税,看看织户叹饥寒。等肚子里装满了人间烟火气,再去考,不定就能写出真正有用的策论。
三年后,新科进士陈焕骑着马经过那眼泉。泉边的断碑还在,只是碑下多了个土堆——听当地人,是当年那个贪心的货郎发的善心,攒钱修了座庙,后来得急症死了,就埋在这儿。
陈焕翻身下马,在泉边蹲下来。泉水依旧清冽,他摸出枚铜钱轻轻一抛,水面荡开涟漪,碑面上缓缓浮起字迹,这次清晰得很:\"心诚则明,行正自安。\"
他笑了,从怀里掏出笔墨,在断碑旁边的大青石上写了八个大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写完翻身上马,马蹄声惊起一片山雀,扑棱棱往云端飞去。
后来有人,每到月圆之夜,那眼泉边就会飘起墨香,隐约能听见读书声。再后来,陈焕做了个不大不的官,却总爱往乡下跑,把民间的苦乐都写进奏折里。有人问他图什么,他就指着袖口里的旧布包:\"当年在泉边,我懂得了最金贵的不是功名,是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