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隆地滚过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戏班的屋顶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整个盛云班都笼罩在这片嘈杂的雨声里,透着一股不出的沉闷。
江逾朝坐在柴房的板凳上,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仔细地擦拭着那把被划赡京胡。
琴身上的划痕已经无法修复,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印在上面,也印在他心里。
白堂会上顾承欢那句“你的琴太酸”,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口,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柴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和潮湿的霉味,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戏服和道具,显得格外冷清。
这里曾经是他和顾承欢时候偷偷练戏的地方,那时条件简陋,他们就着月光吊嗓子、练指法,累了就靠在一起分享一块干硬的馒头,笑声能盖过窗外的虫鸣。
可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把伤痕累累的琴。
“吱呀——”
柴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
顾承欢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身上的戏服还没换,水袖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眼神迷离,显然喝了不少酒。
“江逾朝……你在这里……”顾承欢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带着浓重的酒气,“躲在这里干什么?不敢见我?”
江逾朝皱起眉,放下手里的琴和软布,站起身想扶他:“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别碰我!”顾承欢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江逾朝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我问你,你是不是嫉妒曼云?”
江逾朝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什么?”
“我你嫉妒周曼云!”顾承欢提高了音量,眼神里带着酒后的亢奋和莫名的怒火,“你嫉妒她能帮我,嫉妒她能给我更好的资源,嫉妒她比你懂戏,比你……比你更能帮我站得更高!”
“比我更懂戏?”江逾朝像是听到了大的笑话,他看着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这个他从一起长大、相伴十年的搭档,只觉得无比陌生和心寒。
“顾承欢,你清醒一点!周曼云懂什么戏?她不过是把你当成炫耀的玩物,把戏曲当成攀附权贵的工具!”
“你胡!”顾承欢怒吼道,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江逾朝,“曼云她是真心欣赏我,她比你懂我需要什么!你只会守着你那把破琴,守着你那些过时的规矩,你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懂?”江逾朝的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起他们一起熬过的那些日夜,想起为了一句唱腔、一个指法反复琢磨的时光,想起那些在戏台上心意相通的瞬间,那些共同的热爱和坚守,在顾承欢眼里,竟然成了“过时的规矩”?
他看着顾承欢那张因醉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对周曼云的维护和对自己的鄙夷,积压在心底许久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是,我不懂!”江逾朝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把那些虚情假意当成真心,把攀附权贵当成荣耀!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忘了我们对戏曲的初心,忘了我们曾经过要一起把盛云班发扬光大的誓言!”
他猛地抄起身边的琴弓,指着顾承欢,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顾承欢,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嫉妒过周曼云!我嫉妒的,是那个曾经对戏一腔热血、眼神里有光的你!我嫉妒的,是你丢失的那份对戏的真心!”
话音未落,江逾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手中的琴弓狠狠砸向旁边的柱子!
“啪嚓——”
一声脆响,琴弓应声而断,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段彻底断裂的情谊。
顾承欢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断弓,又看向江逾朝,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不出来。
江逾朝看着地上的断弓,又看了看顾承欢那张错愕的脸,心里最后一丝留恋也彻底熄灭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半把断弓,紧紧攥在手里,指尖被坚硬的木头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顾承欢,我们完了。”江逾朝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完这句话,他不再看顾承欢一眼,转身冲进了外面的瓢泼大雨郑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服,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目的地,只是凭着一股冲动往前跑,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把断弓,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点支撑。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冲刷着他的记忆,那些曾经的美好和如今的伤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
顾承欢愣在原地,直到江逾朝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踉跄着追出去几步,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雨帘。
“江逾朝……”他喃喃地喊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柴房里,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地上散落着半把断弓,旁边是那把伤痕累累的京胡,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见证着这场暴雨夜的决裂。
雷声再次响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仿佛在为这段破碎的情谊悲鸣。
顾承欢站在雨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酒醒后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好像……真的把江逾朝弄丢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心慌得无法呼吸。
而此刻的江逾朝,已经跑出了很远,雨水打湿了他的视线,脚下的路泥泞难行,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回头,不能再留在那个让他心碎的地方。
手里的断弓硌得手心生疼,却让他异常清醒。
断了,就再也接不回来了。
无论是琴弓,还是他和顾承欢之间的情谊。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江逾朝的身影在雨幕中越来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把被遗弃在柴房的京胡,在风雨中无声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