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会设在周司令府的花园里,琉璃灯挂满了回廊,照得夜晚亮如白昼。
丝竹声、笑语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奢华又浮躁的气息。
江逾朝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抱着那把被划赡京胡,琴身上的划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他本不想来,是班主劝他:“毕竟是周司令的场子,承欢一个人应付不来,你去了也好有个照应。”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顾承欢今晚要唱《牡丹亭》的“离魂”一折,为周曼云庆生。
伴奏的不是他,而是周曼云特意从别的戏班挖来的新琴师,听技艺精湛,拉的曲子激昂有力。
京胡声起,确实够亮,够响,每个音符都像砸在地上一样,透着股用力过猛的急牵
江逾朝皱了皱眉,这样的琴音,太硬,太躁,根本托不起《离魂》里那种缠绵悱恻的悲伤,更衬得顾承欢的唱腔有些格格不入。
他记得以前他们合演这一折时,他的琴音总是很轻,很柔,像月光一样缠绕着顾承欢的唱腔,两人一唱一和,才能把杜丽娘那种生死离别的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现在,顾承欢站在台上,穿着周曼云送的新戏服,水袖翻飞间,眼神时不时瞟向台下的周曼云,脸上带着刻意的笑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入戏。
江逾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他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身上的划痕,那里还残留着未干的香灰,像一道丑陋的疤。
“顾大先生今唱得真好,”周曼云的声音娇嗲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她端着酒杯,眼神扫过角落里的江逾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不过啊,我觉得今这琴师的手艺更合我意,拉得够劲儿,不像有些人,拉出来的调子软绵绵的,听得人心里发闷。”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向顾承欢,笑盈盈地问:“承欢,你呢?还是我的琴师更懂你吧?”
周围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顾承欢身上,还有几道若有若无地飘向江逾朝,带着看戏的意味。
顾承欢握着水袖的手指紧了紧,他能感觉到台下那些探究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周曼云眼中的期待和压力。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江逾朝,对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单薄的背影透着一股落寞。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想些什么,却被周曼云那带着势在必得的眼神堵了回去。
他知道,今这话要是不好,周曼云肯定会不高兴,周家的支持对他现在的地位太重要了。
深吸一口气,顾承欢移开目光,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花园:“江逾朝的琴太酸,配不上我的《离魂》。”
“太酸……”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江逾朝的心里。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台上的顾承欢。
酸?
他用心血打磨十年,为了能完美契合顾承欢的唱腔,一点点调整出来的音色,在他眼里,竟然是“酸”?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江逾朝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不是害羞,是难堪,是愤怒,是绝望。
十年相伴,十年默契,在权势和虚荣面前,竟然一文不值,甚至成了被嫌弃的理由。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他对着周曼云露出讨好的笑容,看着他手腕上那只刺眼的翡翠镯子,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够了,真的够了。
他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不想再看顾承欢那张让他心碎的脸。
江逾朝猛地站起身,想要离开,却因为起身太急,撞到了身后的桌。
“哐当——”
桌上的烛台被撞翻在地,蜡烛滚落到地上,火苗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最终熄灭,只留下一滩融化的蜡油,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江逾朝身上。
顾承欢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想去扶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可他的手还没伸出去,周曼云就抢先一步挽住了他的胳膊,娇笑着打圆场:“哎呀,这地面不平,江琴师心点。承欢,别管这些事了,我们还等着听你唱戏呢。”
顾承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看着周曼云那带着占有欲的笑容,感受着手臂上那微凉的触感,最终还是默默收回了手,转过身,重新面向戏台,只是那背影看起来有些僵硬。
江逾朝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京胡,紧紧抱在怀里,没有看任何人,一步步走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花园。
外面的风有点大,吹得他眼睛发涩。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只是一步步往前走,怀里的京胡硌得他胸口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顾承欢,你我的琴酸。
可你不知道,这琴音里的酸,全是因为你啊。
走到花园门口时,他好像听到身后传来顾承欢的唱腔,依旧清亮,却带着一丝不出的滞涩,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动人。
江逾朝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加快了脚步。
夜色渐浓,远处似乎传来了雷声,看样子,今晚要有一场大雨了。
这场雨,或许能洗去一些东西,也或许,会让有些东西,彻底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