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声“朕宁为玉碎”,如同一块顽石,投入这片本由我神念主宰的梦境星海,竟激起了千层波澜。星辰摇曳,光影散乱,那条奔腾的气数长河发出无声的咆哮,仿佛在回应这凡俗帝王不屈的抗争。
我本欲就此散去梦境,抽身离去。他的道,已由他自己选定,再多言语,亦不过是徒增扰攘。
然而,当我的神念即将脱离这具白衣化身的刹那,我看到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除了决绝,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于底的祈求。
他在祈求,一个能支撑他这“宁为玉碎”之志的理由。他在渴望,一丝能证明他并非是在孤身对抗整个地的希望。
也罢。
我的叹息,化作了这片梦境星海中一缕无形的风。
“你既执意为之,我便让你看个明白。”
我不再试图劝,只是平静地伸出手,轻轻按在了他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触感冰凉,仿佛握住了一块即将碎裂的寒玉。
“抬起头,随我来看。”
我的话音未落,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便将他那身体缓缓托起。我们二人,如两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挣脱了那气数长河的束缚,不断地上升,上升。
穿过一层层由星光织就的云幔,最终,悬停在了这片梦境的最顶端。
下方,不再是那浩瀚的星河。
一座巍峨、雄伟、气势磅礴的宫殿群,静静地卧在大地之上。
红墙黄瓦,飞檐翘角,这对他再熟悉不过,却没有从这样的视角看过,正是那座象征着大明帝国至高无上权力的——紫禁城。
“你看。”我指向那片宫殿群的上空。
崇祯顺着我的指引望去,他那刚刚才因决绝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瞳孔,骤然一缩!嘴唇无声地张开,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咯咯声,仿佛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咽喉。
在他的眼中,在那本该是空无一物的苍穹之上,一条巨大无比的、由国运与皇权凝聚而成的金色巨龙,正痛苦地盘踞着。
它曾是何等的金光璀璨,气势磅礴。那龙鳞,曾是比黄金还要耀眼;那龙须,曾是比最锋利的剑气还要凌厉。它的每一次呼吸,都曾引动着风云变色,它的每一次心跳,都曾与这神州大地的脉搏同频共振。
但现在……
它像一个重病缠身、行将就木的老者。
它那本该是金光万丈的身躯,此刻已是黯淡无光,大片的龙鳞剥落、腐朽,露出底下灰败的、如同岩石般的皮肤。它那双本该是俯瞰众生、威严无比的龙目,此刻却半睁半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哀伤。
更让他亡魂皆冒的是那无数条漆黑如墨的、如同毒蛇般的诡异触手!
那些触手,并非来自外,而是自下方那座看似繁华的京城,自那紫禁城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它们如同贪婪的寄生藤蔓,死死地缠绕在巨龙的身躯之上,将那尖锐的吸盘,深深地刺入它的血肉之中,疯狂地吸食着它那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能清晰地“听”到,那每一根黑色触手之中,都蕴含着不同的声音。
有东林党人,在阴暗的私宅之中,因党同伐异而发出的,充满了怨毒的诅咒。
有深宫的太监,因争权夺利而滋生的贪婪呓语。
有城中的百姓,因苛捐杂税而卖儿卖女时,那充满了绝望的哭嚎。
更有无数,因冤假错案,而屈死于诏狱之中的冤魂,所发出的,难以平息的嘶吼!
这些,便是侵蚀着你这大明国阅,真正的“毒”!
“不……这不可能……”崇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撕扯那些缠绕在龙身上的黑色触手,可他的手,却径直地穿了过去,“朕的江山……朕的龙脉……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
“因为它病了。”我看着他那张,比死人还要苍白的脸,平静地道,“病入膏肓。”
“而你,却还在逼着它,为你去打那两场,必输无疑的仗。”
“陛下,你再看。”
我的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再次斗转星移。
我们不再悬浮于紫禁城的上空。而是化作了两缕,不被任何人察觉的幽魂,行走于一片,龟裂、焦黄、赤地千里的大地之上。
这里是河南。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尸的恶臭。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毒辣地炙烤着这片,早已被蝗灾与旱灾,反复蹂躏的土地。
我带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早已十室九空的村落。
我们看到,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旁,一个母亲,正抱着自己那早已饿得只剩下皮包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聊孩子,眼神空洞地,哼着那早已不成调的歌谣。她的另一只手,则在地上,挖着一种白色的“观音土”,一点一点地,塞进孩子的嘴里。
我们也看到,一棵早已被剥光了树皮的枯树下,几个形容枯槁的汉子,正用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眼神,看着彼此怀中,那同样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孩。他们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着。那口型,我不用去听,便知道,是在那两个,足以让地都为之色变的字。
“易……子……”
崇祯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他那双本还残留着帝王威严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于崩溃的,巨大的恐惧。
“这……这是何地?”他的声音,在颤抖。
“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皆是如此。”我没有看他,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广袤而又死寂的土地之上。
“这就是你,为了支撑辽东战事,而三度加征‘辽饷’之后,你的子民,所过的日子。”
我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却一个字也不出来。那份“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的自我辩解,在这片人间炼狱般的景象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那样的可笑。
我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拉着他,身形一晃,已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西北。
这里的景象,比之中原,更加的惨烈。
漫的黄沙,卷着刺骨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在一座早已破败的,名为“米脂”的县城之外,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如同迁徙的蚁群,正将这座的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手中,没有像样的兵器。只有锄头,镰刀,与那早已被磨得锋利的木棍。
但他们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种,被逼上绝路之后,如同野兽般的,疯狂与决绝!
而在那群流民的最前方。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黝黑,穿着一身破烂服饰的汉子,正站在一辆临时的木台之上,振臂高呼!
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煽动性!
“弟兄们!乡亲们!”
“这狗日的朝廷,不给我们活路了!那崇祯皇帝,为了打他那狗屁的辽东仗,把我们最后一点口粮都给搜刮走了!”
“我们不反,也是饿死!反了,不定还能杀出一条活路来!”
“杀进城去!抢他娘的粮食!抢他娘的银子!”
“迎闯王,不纳粮!”
“迎闯王,不纳粮!!”
数以万计的流民,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跟着他,发出了震的嘶吼!那声音,汇聚成一股,足以让地都为之色变的,充满了“反抗”与“毁灭”意志的洪流,狠狠地撞向了那座,在他们面前,显得无比脆弱的县城!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个,高举着“闯”字大旗,正在慷慨陈词的汉子。
那张脸……好熟悉。
对了,是那个贩马的汉子……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尴尬与荒谬的情绪,自我心底,油然而生。
道好轮回。
我当年,为了践行那“顺其内涵”的道,随手救下的一个,充满了反抗精神的凡人。
如今,竟成了掘这大明江山祖坟的,第一批的带头大哥。
我这算不算是,亲手为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又狠狠地,凿开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洞?
而崇祯,则早已被眼前这刁民公然“犯上作乱”的景象,气得浑身发抖,几近昏厥。
“反了!都反了!”他指着那个,高呼着“迎闯王”的汉子,那声音,尖锐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来人!给朕将他,凌迟处死!诛他九族!”
他依旧在用他那,习以为常的帝王意志,发号施令。
我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我只是,最后一次,拉着他,变换了场景。
这一次,我们来到了,那片白雪皑皑的山海关之外。
这里便是他倾尽了整个帝国的国力,打造的那条所谓的“宁锦防线”。
关宁铁骑,那支号称大明最精锐的边军,正在雪地之上,操演着。
他们一个个,身披重甲,手持三眼火铳,骑着高大的蒙古战马。军容之鼎盛,装备之精良,放眼整个下,亦是无出其右。
乍一看,的确是一支足以让任何敌人,都望而生畏的,百战雄师。
崇祯看着这支,由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军队,那张本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病态的,骄傲与自得。
“看!先生请看!”他指着那支,正在进行骑射操演的军队,那声音,充满了炫耀,“这便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有此雄师在,区区后金蛮夷,何足挂齿!”
“是吗?”
我没有去看那些,徒有其表的军容。
我的目光,穿透了他们的血肉,直视着他们那,早已被这片苦寒之地,消磨得只剩下最原始欲望的……
军魂。
我看到的,不是忠诚。
而是麻木。
我看到的,不是保家卫国的热血。
而是对那份足以让他们养家糊口的军饷的,赤裸裸的,渴望。
他们的忠诚,不在你这个,远在京师的,遥远的皇帝。
而在那个,能给他们发饷,能带着他们掠夺,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军头。
“陛下,你错了。”我摇了摇头,无情地,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这不是你的军队。”
“这是一群喂不饱的,随时都可能噬主的,饿狼。”
“你所谓的‘定海神针’,不过是一根,早已从内部,被彻底蛀空聊朽木罢了。”
“胡!”崇祯勃然大怒,“袁崇焕,对朕忠心耿耿!他曾对朕立下‘五年平辽’的军令状!”
“那毛文龙,更是朕安插在敌后的一颗棋子!有他们在辽东无忧!”
“是吗?”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一挥手。
那面倒映着真实未来的“映画明镜”,第一次,在这凡俗帝王的梦境之中,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镜中,光影变幻。
一幕,血腥的,足以让崇祯,肝胆俱裂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几年之后,双岛之上。
袁崇焕,手持尚方宝剑,以“十二条当斩之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手握重兵,桀骜不驯的东江总兵毛文龙,斩杀于帐前!
随着毛文龙的人头落地。
他麾下那支,让后金最为头疼的,剽悍的东江军,瞬间哗变,分崩离析!孔有德、耿仲明等悍将,更是带着最精锐的火器部队,与无数的战船,尽数……
投降了后金!
后金,自此,再无后顾之忧!他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火器与水师!一把,足以敲开大明国门的钥匙,就此,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不……不……”崇祯看着这一幕,那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几乎就要裂开!
他还未来得及,从这巨大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镜中的画面,再次一转!
这一次,是京师的菜市口。
袁崇焕,那个曾对他许下“五年平辽”诺言的,他最信赖的督师。
此刻,竟被五花大绑,跪在囚车之上!
他的身上,早已被那些,不明真相,被“汉奸”之名,煽动得,早已失去了理智的京城百姓,用砖石,瓦块,砸得,血肉模糊!
而他,崇祯自己。
则高坐于那冰冷的龙椅之上,亲手,签下了那份,将他,凌迟处死的……
圣旨!
“轰——”
崇祯的脑袋里,仿佛有千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他那根,本就紧绷到了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地,断了!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与疯狂的嘶吼!他抱着自己的头,拼命地,想要将那些,如同附骨之疽般,钻入他脑海的,恐怖的未来景象,驱赶出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命阅棋盘之上,走错一步,满盘皆输的,可悲的帝王。
我没有再去折磨他。
我一挥手。
那面,映照着残酷未来的映画明镜,缓缓地,散去了。
整个梦境,再次恢复了那片,宁静而又浩瀚的星空。
崇祯,瘫软在那片,由星光织就的地毯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眼神之中,再无半分帝王的威严与固执。
只剩下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之后,发自灵魂深处的,空洞与茫然。
我知道。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这最后的警钟,也已经为他敲响。
至于他,能否听得进去。
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那,便不再是,我能干涉的了。
“陛下。”
我最后,看着他那具,仿佛瞬间便苍老了数十岁的,孤独的背影。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风。
“能救大明者,非袁崇焕,亦非毛文龙。”
“能亡大明者,亦非此二人。”
“能救者,非江山,而是人心。”
“如有可能,不要用袁崇焕,如用,一定要阻止他杀毛文龙!”
“言尽于此。”
“好自为之。”
完,我没有再看他。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地向着那片,更深,更沉的,黑暗之中走了过去。
我的身影,渐渐地,与那片浩瀚的星空,融为了一体。
直至,彻底地消失不见。
只留下,他一人。
与那座即将被他亲手推入万丈深渊的……
大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