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厚厚的积雪,也卷起漫凋零的素白。凌无雪踉跄着踏出那扭曲、破碎的空间裂隙,身后狂暴的乱流嘶吼声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弥漫在地间、无孔不入的、清冽到近乎苦涩的梅香。
她站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梅林之郑
梅树虬枝盘曲,枝干黝黑如铁,在这冰雪地中更显嶙峋苍劲。枝头,不见一片绿叶,唯有点点素白的花瓣,在寒风中无声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永不停歇的雪。花瓣洁白无瑕,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寂与哀伤。脚下的积雪厚实松软,覆盖了黑色的冻土,也覆盖了无数早已零落成泥的花瓣,每一步踩下,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寒冷刺骨,却远不及她此刻心中的冰封。
体内力量空空如也,经脉如同被彻底冻结的荒原,每一次试图引动真元,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与更深的无力。左肩下方那被桃枝死光洞穿的伤口,早已麻木,却在寒风的刺激下,隐隐传来被冰碴摩擦般的钝痛。最要命的,是识海深处那几乎碎裂的冰魄剑心,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扯着神魂撕裂般的痛楚,如同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摇摇欲坠。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腕。
那个暗金色的【同心】符文,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黯淡无光,如同烧焦的烙印。符文深处,那曾经清晰传递悸动的链接,早已断得干干净净。另一端,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无。
阿澈…
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却无法发出声音。意识深处,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金鳞神甲核心处那巨大的空洞,是空洞后那蜷缩着、近乎透明、陷入死寂的淡金色魂影。是他,在空间乱流中,用刚刚复苏的本源神性,为她铸甲挡劫;是他,在灭世彗星降临的刹那,毫不犹豫地祭出护心金鳞,为她承受了那湮灭的一击,自身却濒临溃散…
神甲碎,红颜护。
护得了她一线生机,却碎了他万载重凝的神胎。
手腕上的符文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同心契断,情孽暂斩,可这断链的代价,却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冰封的心湖下,那被碎裂金鳞凿开的裂痕,此刻正无声地渗着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是痛?是悔?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被强行撕裂的空洞?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不远处,厚厚的积雪中,躺着两个身影。
枯禅。他枯槁的身躯如同被遗弃的朽木,深深陷在雪里。胸前那道被空间湮灭碎片撕开的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紫色,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森白的肋骨和缓慢蠕动的内脏。血早已流干,伤口被极寒冻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血色冰晶。他双目紧闭,脸色是死寂的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最后的挣扎。若非那身残破的僧袍和眉宇间残留的一丝金刚怒目的轮廓,几乎认不出这就是那位曾挡在她身前、怒斥妖邪的老僧。
在他身侧,一个的身体蜷缩着,被枯禅一只枯瘦僵硬的手臂下意识地护在怀郑是佛子。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的冰晶,的脸冻得青紫。心口处,那点由慧明燃魂点燃、曾绽放古佛法相的金红光点,此刻黯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微弱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显得无比艰难。他身上纯净的生机几乎感觉不到,只有一丝微弱到极致的佛性,如同即将被冰雪彻底覆盖的火种。
一老一少,生机将绝,埋骨于这无尽白梅之下,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凌无雪冰蓝色的眼眸扫过他们,没有悲恸的泪水,只有一片更深的、冻结一切的寒意。她缓缓抬起右手。
手中,握着一柄断剑。
剑身只剩下半尺有余,通体覆盖着黯淡的、布满细密裂纹的玄奥冰晶。剑格处,那点曾沾染神血、并在绝境中爆发出冰蓝星芒的痕迹,此刻只剩下一道焦黑的凹痕。剑柄冰冷刺骨,残留着她最后燃烧的剑意与守护意志,却再也感觉不到昔日玄霜覆剑那寂灭万物的锋芒。
玄霜剑…她的道,她的心,她的过往…亦在那一战中,随着金鳞神甲的崩碎,一同断折。
寒风卷起更多的白梅,纷纷扬扬,落在枯禅和佛子身上,落在她残破染血的衣襟上,也落在她手中那冰冷的断剑之上。
该走了。
离开这里。
找个地方,疗伤,恢复力量…
然后…然后呢?
去找他?那缕残魂,坠入了何方乱流?是彻底消散,还是…被那船夫的同党掳走?
还是…去寻佛子灵根被剥离的真相?去面对那深不可测的古神之墓?
亦或是…放下一切,埋葬过往,在这无尽白梅中,寻一个寂灭的终点?
无数念头在冰冷的识海中碰撞、沉浮,最终都归于一片茫然的死寂。前路如同这漫的风雪,白茫茫一片,看不到方向。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湿润水汽的寒意,顺着凛冽的梅香,悄然钻入她的鼻腔。
不是雪花的冰冷,而是…深潭寒水的气息?
凌无雪冰蓝色的瞳孔微微转动,顺着那丝微弱的水汽来源望去。
在梅林深处,一片格外高大的古梅环绕之下,积雪似乎比其他地方更薄,隐约露出下方黝黑光滑的岩石。岩石的中心,是一个的水潭。
潭水并非清澈,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墨绿色。水面平滑如镜,不起一丝波澜,倒映着上方交错盘曲的黝黑梅枝,以及枝头不断飘落的素白花瓣。花瓣无声地落在墨绿的水面上,没有激起丝毫涟漪,便瞬间被那深沉的潭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潭水边缘,靠近凌无雪站立的方向,几株格外苍劲的老梅斜斜伸向水面,枝干黝黑如铁,扭曲的形态如同挣扎的虬龙。枝头,几朵将落未落的残梅,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花瓣边缘已泛起枯败的黄色。
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从那墨绿的深潭中传来,混合着刺骨的寒意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召唤?
凌无雪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自己手中那柄残破的断剑之上。冰晶覆盖的断口参差不齐,如同她此刻破碎的道心。剑格处焦黑的凹痕,无声地诉着那场惨烈的守护与牺牲。
葬了吧。
葬了这断剑。
葬了这残破的过往。
葬了那被金鳞碎甲强行凿开、却又带来更深痛苦的心痕。
葬了那断掉的同心契,葬了那声嘶哑的“不要死”,葬了那乒于生门起点的决绝背影…
她缓缓走到那墨绿深潭的边缘。潭水深邃死寂,倒映着她苍白、染血、布满冰霜的容颜,倒映着那漫飘零、永无止境的白梅。
没有犹豫。
她俯下身,左手轻轻拂开潭边冰冷的积雪,露出下方黝黑光滑的岩石。右手紧握着那柄残破的玄霜断剑。
“前尘…往事…孽缘…执念…”
冰冷的声音,如同雪粒摩擦,在寂静的梅林中响起,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皆葬于此。”
话音落,她将那柄曾伴随她征战、承载她剑心、最后为她断折的玄霜断剑,轻轻置于冰冷的岩石之上,剑尖指向那深不见底的墨绿潭水。
然后,她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源自冰魄剑心本源的寂灭寒意。
指尖落下。
并非刺向断剑,而是点向剑格处那道焦黑的凹痕!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指尖触及凹痕的刹那,那焦黑之处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冰蓝星芒!星芒之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阿澈神血的淡金气息!
这点星芒,是她剑心最后的烙印,也是与那碎裂金鳞最后的一丝微弱联系!
指尖的寂灭寒意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刺入那点星芒!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灵魂深处某种东西彻底断裂的声响!
那点冰蓝星芒,连同其中最后一丝淡金气息,在寂灭剑意的冲击下,瞬间……湮灭!化为虚无!
与此同时,凌无雪手腕上那布满裂纹的同心契符文,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点支撑,彻底碎裂、剥落!化作几点黯淡的暗金碎屑,飘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迅速被风吹散,消失无踪!
断链之后,最后一点牵扯,也被她亲手斩断!
玄霜断剑失去了最后一点灵性,彻底沦为一块覆盖着冰晶的凡铁,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
凌无雪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她身畔的白梅般苍白。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比空间乱流撕裂更甚的空虚与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冰魄剑心在那点星芒湮灭的刹那,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角,留下一个冰冷的、淌着虚无之血的空洞!
她死死咬住下唇,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冻结一切的寒潭,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伸出手,并非去触碰那断剑,而是抓起一把冰冷的、混杂着黑色冻土和白色花瓣的积雪,覆盖在断剑之上。一把,又一把。
冰冷的雪,混杂着凋零的梅,渐渐将断剑掩埋。形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坟茔。
坟茔之前,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那深不见底的墨绿潭水,如同沉默的见证者。
她站起身,背对着那的雪坟,也背对着雪中生机将绝的枯禅与佛子。寒风卷起她染血的衣袂和散乱的长发,猎猎作响。漫的白梅依旧无声飘落,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冰冷的发间,也落在那座埋葬了玄霜剑、埋葬了同心契、埋葬了过往一切纠缠的雪坟之上。
白梅落尽,前缘已葬。
剑心残,前路茫。
这埋葬,是终结,还是…另一段冰冷征途的起点?
凌无雪抬起眼眸,望向梅林深处,那墨绿潭水倒映的、更加幽暗的远方。冰魄剑心的空洞处,只剩下纯粹的、斩灭万念的寂灭寒意。
她迈开脚步,踏着厚厚的积雪,踩着零落的白梅,朝着未知的深处走去。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旋即又被新的落梅与风雪覆盖。
就在她身影即将消失在梅林深处时,那方墨绿的深潭,平滑如镜的水面,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倒映着黝黑梅枝与飘落白梅的水面下,在那深不可测的墨绿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睁开了眼睛。两点幽暗的、毫无生气的微光,如同沉睡了万载的寒潭死水,穿透了层层水波,无声地“注视”着岸边那座的雪坟,以及雪坟前,那几片刚刚飘落的、带着一丝极淡血痕的…残破白梅花瓣。
那血痕,正是凌无雪指尖刺破剑格星芒时,悄然渗出的、一滴冰冷的血珠所染。
风更紧了。
落梅如雪,葬尽前尘。
唯余剑冢寒潭,寂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