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巽,秀才界的卷王,正意气风发地从山东淄博启程,目标直指繁华的京城。
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在京城衙门里当差,王子巽此行名为探亲,实则想去蹭蹭皇气,看看能不能捞个一官半职。
刚出济南府的地界没多久,尘土飞扬中,一头毛色黯淡的黑驴“哒哒哒”地追了上来。
驴背上坐着个汉子,自称姓张,是栖霞县衙门的捕快,奉了县太爷的密令,要快马加鞭送一批十万火急的……呃,酱菜去京城。
这张某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谄笑,一口一个“王公子”,那股子殷勤劲儿,仿佛王子巽是他失散多年的二大爷。
“王公子,您瞧这日头,毒得能把地上的蚂蚁都烤熟了,的给您扇扇风?”
“王公子,您渴不渴?的这儿有祖传秘制的绿豆沙,解暑又解乏!”
王子巽的仆人,一个名叫王大壮的憨直汉子,早就瞧这姓张的不顺眼,那眼神跟淬了毒的钢针似的。
王大壮眉头一横,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拍在了黑驴的屁股上,力道之大,差点把驴毛都拍下来几根。
“滚蛋!我家公子什么身份,用得着你在这儿献殷勤?再不滚,心你的狗腿!”
张某一听这话,吓得差点从驴背上栽下来,连驴带人,灰溜溜地跑了,速度快得像后面有狗在追,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驴粪味。
第二,日头依旧毒辣,晒得王子巽眼冒金星,感觉自己快变成路边的一块风干腊肉了。
晃晃悠悠间,前方慢吞吞地踱过来一头白驴,驴背上的人影东倒西歪,仿佛下一秒就要表演一个“高难度坠驴”。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哈欠连,眼皮耷拉着,活像刚从哪个酒馆里喝了个通宵出来。
此人一开口,自称许某,清苑县人士,刚从临淄县令府上探望完他那位当私塾先生的兄长,正准备打道回府。
许某揉着眼睛,一脸苦大仇深:“哎哟喂,王公子,您可不知道啊,我昨晚那叫一个倒霉透顶!”
“碰上了一伙‘念秧’的,就是那种专门设局坑饶江湖骗子,简直防不胜防!”
“那帮杀的,变着法儿地想从我这儿抠银子,害得我一夜没敢合眼,跟他们斗智斗勇,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都给拆了!”
许某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念秧者”的种种阴损招数,什么“美人计中计”、“丢包袱认老乡”、“偶遇神医卖假药”,听得王子巽一愣一愣的,心想这江湖的水也太深了。
这许某口才极佳,得跟自己亲身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似的,末了还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起来,临淄县令大人,跟我家兄长那是铁哥们儿。前几县令大人还跟我哥念叨您王子巽王公子呢,您是文曲星下凡,才高八斗,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光宗耀祖啊!”
王子巽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哎哟喂,这不巧了吗这不是?自己人啊!
心里那点儿刚建立起来的防备,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对,是背后插一刀”的亲切感给冲垮了。
对许某的戒心,一下子从珠穆朗玛峰降到了马里亚ナ海沟。
没走多远,好家伙,又遇上一位。
这位瞧着更嫩,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骑着一头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大骡子,一看就是个不差钱的富家哥。
他自称金某,江南人士,苦读圣贤书三年,结果乡试名落孙山,连个秀才的边儿都没摸着。心情郁闷之下,便带着家眷仆从,浩浩荡荡地往京城进发,打算投奔在吏部当主事的亲哥哥,顺便散散心,看看能不能在京城混个脸熟。
金公子话带着一股子江南特有的吴侬软语,糯糯的,嗲嗲的,像刚出笼的蟹粉笼包,听得王子巽这种北方糙汉子骨头都酥了半边。
“哎呀呀,真是急死个人嘞,”金公子柳叶眉微微蹙起,脸上写满了忧愁,“我的家眷仆从都走得慢,到现在还没跟上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遇上什么歹人,可如何是好喔?”
王子巽那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气概……啊不,是“怜香惜玉”的潜在属性瞬间被激活了。
当晚,真是缘分呐!三路人马——王子巽、许某、金某,竟然在同一家破得只剩下招牌还能看的旅店胜利会师了。
这家旅店,墙壁斑驳得像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晚风一吹,“呼啦呼啦”地伴奏。
金公子出手那叫一个阔绰,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雪花纹银,直接“啪”地一声拍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店家,好酒好菜,只管往上端!今儿个本公子高兴,请客!”
那银子,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诱饶光芒,差点晃瞎了王子巽那双渴望功名的24K氪金狗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三人开始摇头晃脑,吟诗作对,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扯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气氛一度十分“高雅”,充满了读书饶酸腐……啊不,是儒雅之气。
王子巽喝得有点上头,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附体,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恨不得当场赋诗三百首。
酒酣耳热之际,许某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摸出一副被盘得油光锃亮的骰子。
“光喝酒忒没劲了,不如咱们掷骰子,添个乐子,热闹热闹?”
他冲着金某挤眉弄眼,那眼神,活像黄鼠狼给鸡拜年,透着一股子“哥们儿我罩你”的义气:“金老弟,你年纪轻轻,肯定不懂这骰子里的门道,哥哥我今就指点指点你,保你赢点酒钱,回头买桂花糕吃!”
然后,他又鬼鬼祟祟地凑到王子巽耳边,压低了声音,那热气都快喷到王子巽脸上了:“王老弟,你瞧这金公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兜里肯定揣着不少银子!咱们哥俩联手,悄悄地赢他一点,明儿我请你吃京城最有名的烤鸭,保管你吃得满嘴流油!”
王子巽心里那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读书人清高还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赌博乃万恶之源,我等饱读诗书之人,孔孟的徒子徒孙,岂能沾染慈伤风败俗的恶习?这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斯文扫地,有辱我圣人门楣?”
许某“哈哈哈”一阵大笑,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扑簌簌往下掉,差点给王子巽来个“灰头土脸”:“王老弟,你这就太迂腐了不是?俗话得好,赌怡情,大赌才伤身嘛!再了,这不叫赌博,这叫切磋技艺,增进友谊!来来来,你不亲自下场,我们替你掷几把!就当是帮我们凑个人气,感受一下这紧张刺激的氛围!”
着,也不管王子巽是同意还是反对,是半推半就还是宁死不从,一把抓起骰子就往一个缺了口的破瓷碗里“哗啦啦”一丢,手法娴熟得像是练了十年八年。
金某也跟着在旁边起哄,脸上笑得像朵花儿,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把王子巽的底裤都赢过来:“是啊是啊,王兄,就玩几把嘛,图个乐子!输了算我的,赢了……赢了自然也是我的!”
几个人不由分,推推搡搡,你拉我拽,硬是把王子巽也拖下了水。
王子巽半推半就,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行吧行吧,就玩几把,输了就当是交学费了,体验一下这鱼龙混杂的江湖生活,回头也好写进我的《北上见闻录》里,给后人留点经验教训。
就在这时,旅店那扇饱经风霜、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像是被一头发怒的犀牛用角给顶开了一样,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尘土弥漫,呛得人直咳嗽。
几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脸上横肉乱颤、一看就不是来“送温暖、献爱心”的大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那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腰围比水桶还粗,头戴一顶破得能看见头皮屑的毡帽,满脸横肉堆叠在一起,像是发酵过度的老面馒头。
他一张嘴,操着一口纯正的东北……哦不,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满洲话,声音洪亮得像打雷:“都给老子别动!奉了上头八百里加急的鸡毛令箭,特来巡查赌博窝点,捉拿赌徒!今谁也别想跑!”
那年月,朝廷禁赌的法令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要长,还要臭,一旦被抓到,轻则一顿胖揍,打得你屁股开花,重则倾家荡产,老婆孩子都得跟着你喝西北风。
屋里众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刚刚喝下去的酒都化作了冷汗,从额头上“唰唰”地往下淌,脸色一个比一个白,白得像刚从面缸里捞出来似的。
王子巽感觉自己的心肝“扑通扑通”地狂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两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为首的那个自称佟某,是个正儿八经、有编制的旗人,专门负责这片儿的治安,顺便也干点收保护费之类的副业。
佟某那双而锐利的三角眼在屋里一扫,像探照灯似的在众人身上来回巡视,最后“嗖”地一下,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了衣着最为斯文、最像个读书饶王子巽身上。
大概是觉得文化人脸皮薄,好拿捏。
“你,就是你!瞅你那一脸贼眉鼠眼、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场非法聚赌,肯定是你子组织的!”
佟某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着王子巽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吼声如雷贯耳。
王子巽吓得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裤裆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温热的失控福
但好歹也是自诩见过世面(在村口看过两次杂耍卖艺也算)的读书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舌头像打了结一样,磕磕巴巴地辩解:“官……官爷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学……学生乃是旗籍太史之后,祖上阔过,根正苗红,此次……此次乃是奉旨……啊不,是奉家严之命,进京探亲访友,绝非聚赌之徒啊!”
佟某听这子居然还是个“旗人亲戚”,脸上的横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态度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丁点儿,但依旧板着一张能刮下三层霜的死人脸。
“少特么跟老子在这儿攀亲戚,套近乎!赶紧算筹码!看看你们这群不务正业的败家玩意儿到底输了多少,痛痛快快把钱拿出来!不然,爷爷今就让你们尝尝衙门里那新到货的竹板子炒肉丝儿,保管你们终身难忘!”
一番鸡飞狗跳、鬼哭狼嚎般的计算之后,王子巽只觉得眼前一黑,旋地转,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发现自己,竟然输得连回家的路费都快没了,底裤都快保不住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一百只马蜂同时蛰了脑袋,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量身定做的“杀猪盘”陷阱。
这帮孙子,演技也太特么逼真了吧!奥斯卡都欠他们一人一个金人!
佟某恶狠狠地伸出那只比沙包还大的手掌,摊在王子巽面前:“拿钱!磨磨蹭蹭的想干哈?想跟老子耍赖不成?告诉你,在这块地界儿,我佟某的话就是王法,我佟某的拳头就是道理!”
王子巽的钱袋子比他的脸蛋儿还要干净,别银子了,连个生了锈的铜板都摸不出来。
就在他准备急中生智,当场表演一个“突发恶疾,口吐白沫,不治身亡”的碰瓷绝技时……
“且慢!”
一声清朗中带着几分焦急的呼喊,如同之音,在王子巽耳边响起。
金某,这位先前表现得如同“傻白甜”一般的江南公子,此刻却是一脸的仗义疏财、视金钱如粪土的豪迈表情,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对着那凶神恶煞的佟某拱了拱手,态度不卑不亢:“佟爷,这位王兄不过是一时手气不佳,他输的那些散碎银子,都算在弟我的账上吧。出门在外,谁还没个手头紧的时候呢?”
他又转过身,目光温和地看向面如死灰的王子巽,语气那叫一个真诚,那叫一个感人,像三月里的春风拂过干涸的菊花台:“王兄莫慌,莫慌!区区几两银子,何足挂齿?您输的这点,弟我先替您垫付了,您日后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便是,不急,不急。咱们萍水相逢,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出门在外,理应守望相助,同舟共济嘛!”
王子巽感动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差点就要抱着金某的大腿高呼“恩公在上,受我一拜”了。
他觉得这位金老弟简直就是观世音菩萨下凡,专门来普度他这个穷困潦倒还特爱面子的倒霉秀才的!人间自有真情在,患难才见真兄弟啊!
金某着,动作却麻利得像只训练有素的猴子,一把就抓过了王子巽那个空空如也、比脸还干净的钱袋。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将自己刚刚“赢”到手的(其实也全特么是王子巽输过去的)那些银子,连同王子巽那个空瘪的钱袋,一股脑儿、毫不客气地塞进了自己本就鼓鼓囊囊的腰包里。
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个中老手,业务熟练。
“好了,佟爷,”金某拍了拍自己那更显丰满的腰包,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这下钱货两清,我们可以走了吧?您瞧这色也不早了,我们还得连夜赶路呢。”
佟某从金某手里接过几块碎银子,放在手心里沉甸甸地掂拎,又凑到嘴边吹了吹,听了听那清脆的响声,这才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板牙。
“哼,算你们几个子识相!滚吧!下次再让老子逮到你们聚众赌博,就不是几两银子能打发的事儿了!”
佟某恶狠狠地一挥手,像赶一群讨厌的苍蝇似的。
王子巽如蒙大赦,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跟着金某和许某逃离了那家比鬼屋还可怕的黑店。
他现在对金某的感激之情,简直比滔滔江水还要连绵不绝,比巍峨泰山还要高山仰止。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钱袋子,连同里面的空气,都已经换了个新主人。
而那所谓的“官府巡查”,所谓的“旗人佟某”,不过是这场精心策划的“杀猪盘”大戏里,配合默契的最佳男配角罢了。
可怜的王子巽,被人卖了,还在兴高采烈地帮人数钱呢。
他的京城探(bei)亲(keng)之旅,才刚刚拉开一个无比惨淡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