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哭嚎的声音甚大。
今日珍果坊挂牌匾,铺面里外本就热闹,经她这一嗓门,更是被吸引了十之七八。
大多数人不忍抱着孙儿的老妇人如此啼哭,难免七嘴八舌询问老妇人刚刚哭嚎的细则,多作宽慰:
“老人家的孙儿如何?可还有气,还要去寻个大夫瞧瞧吗?”
“老人家的可都是真的?那嘉实山房当真如此丧尽良?”
“好好的买卖,缘何如此歹毒的下毒......唉!该不会刚刚蒋掌柜的都是真的,用的是烂果,所以有毒,吃死人了吧!”
人群顿时一阵哗然,佝偻老妇本是用一块破布遮掩怀中约摸只有三四岁童的身形,听闻这话,再次将破布掖了掖,继续哭诉道:
“什么大夫能还我乖孙的命,难道他们还能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不成?”
“我的乖孙就是没了,被嘉实山房的人给害死了!”
“杀的,烂心肝的,活该肠穿肚烂的玩意儿,卖烂果,毒果,害死一条人命......”
毒虫一般的咒骂爬过在场每个人耳朵,可倒也没有人站出来叫老妇人停歇。
毕竟,那可是一条人命!
瞧着年纪这么大的老妇人,失了孙儿,只怕如今不晓得有多悲痛,那嘉实山房既能做出慈事儿,被骂几句又怎么了?
余幼嘉不咸不淡的听着咒骂,五郎被骂的满脸通红,眼见嘉姐又始终没有反驳,忍无可忍之下,到底是高声开口问道:
“你既你孙儿被害死,缘何不去报官,让差役来查明此事?若是嘉实山房真有罪,差役自会抓她们的!”
五郎虽文弱,可到底年少气盛,撑着难受喊完,本以为能出一口气。
可万万没想到,他下一息,就听清楚了原本哄闹的人群骤然安静,鸦雀无声。
在场之人,慢慢,慢慢转过头,纷纷瞪着一张张颇为古怪的脸,看向他。
那一瞬,五郎便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若是放在从前,百姓有难,自然会去击鼓鸣冤。
但现下,是个尸体比活人还值钱的年月。
不但县令能夺走旁人家财就夺走旁人家财。
上行下效,他平日里出门采买时,还经常能听到那个官差衙役将面目全非的流民尸体扔到某富户的门前,而后在富户出门之时突然出现,‘正巧’抓住‘出门抛尸’的富户家眷。
来者到底是官,且若是富庶之家,内里多少有些腌臜事,富户多半不会多生事端,只得捏着鼻子将事认下,出一笔银钱平下此事......
如此一来,尸体自然比活人更贵。
毕竟活人活着才能干多少活计?
可人一死,那可全凭披着人皮的畜生一张嘴定夺。
试问,连安心待在家中的人,都难以逃脱上门的勒索,那要是进了衙门,能有几层皮脱?
五郎的脸白了又白,强打精神,勉强开口道:
“那你在珍果坊前嚎哭算什么事?你怕不是因为想栽赃,借着众人之口,助长珍果坊的名声——”
这话重新搅动了凝滞的阴云。
那一张张骤然苍白古怪的脸,终于转了回去,对着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的老妇人询问道:
“对啊老人家,为何不去嘉实山房?”
“唉!去了又何用?官府不能做主,只怕也没什么办法处置那些烂心肝的玩意......你不如将你孙儿留在嘉实山房门口.....你也要拿一笔钱,叫你儿媳妇再生一个......”
“倒叫你们先想出法子来了......可惜,因怕瘟疫,半月前官府将那些尸体弄在一大坑里,早就全都烧了......”
五郎原本正为自己岔开了话题而欣喜,正要擦汗,听闻这些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面前,是正‘闲谈’的寻常百姓们。
每个饶神情都如常,不见扭曲,更不见狠戾。
可偏偏,他们又在‘可惜’。
可惜什么,五郎不敢细想,心神俱震之下,他依稀又看到了那日同嘉姐出门时,险些被流民拖入门中的场景。
一只,一只,一只的苍白手掌,争先恐后伸出门缝.......
分明自己也是人,却似厉鬼要将其他人拖入阴曹地府一般。
偏生这时候,那老妇人瞧着五郎一派要同她作对的架势,抱着孩子,便狠狠撞了他一下:
“我呸!”
“谁人不知晓那嘉实山房成日都不开大门?我这老婆子若不在街上哭闹,谁人管我?”
“我看那铺面掌柜心肝里分明是烂的不能再烂的货色,早知自己用的是什么果子,所以这才遮遮掩掩不敢打开铺面!”
五郎被这么一撞,狠狠跌倒在地。
而周围人却只传来一阵恍然大悟的声响:
“对啊!难怪先前从没见过那嘉实山房开过铺门,我还想着缘何有人不做生意呢......”
“现在又不是先前流民多的时候,哪里可能不做生意,我瞧就是老人家的那样,因为亏心,怕有人找上门,所以才成日偷偷摸摸做生意......”
“那岂不是暗地里真的攒了很多钱...?真是......”
左右闹剧就是这么个闹剧。
后头的话,余幼嘉没有细听,只是挑了挑眉,将脸色苍白的五郎从地上拎了起来。
五郎起身,仍是满脸不忿,神色恍惚的盯着众人,余幼嘉只得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行了,我刚刚就想你,人家冤枉你,你若想尽办法辩驳自证,哪怕洗刷冤屈,难道就能一定痛快?”
“你不让我动手,却不知晓嘴皮子功夫是最没用的......”
余幼嘉给了五郎一个淡定的眼神:
“若碰见脏污事,用刀,用剑,用拳头......亦或是用光,用火,独独不要傻兮兮的争辩‘我不是,我没盈。”
“你同它们多一句话,你就败了。”
五郎下意识应了一声,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家阿姐不知何时,已经卷好了袖口,露出这一个月来跟随连娘子练武后遍布伤茧的手。
而后,几乎是同一瞬,余幼嘉便如一道电光般蹿了出去,身形之矫健,犹有猛虎下山之势。
她的身影极快,在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劈手便夺过了仍在不断嚎叫的老妇人手中的孩童。
随后,气沉丹田,足下横扫,直接将从人群中大吃一惊后追出来想抢回孩子的汉子撂倒。
汉子倒地,发出一声惨叫,余幼嘉却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对方,只干脆利落一把掀开孩童身上的破布,捏住对方后颈处的衣服。
那孩童原先似在迷迷蒙蒙的睡觉,被如此一悬空,登时大惊,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阿婆,阿爹——”
这声惊扰了原先还在热烈讨论如何去嘉实山房刮点儿油水的众人,余幼嘉随手将孩子丢在被撂倒的汉子身上,冷笑道:
“不是死了吗?”
“没死透的话,我能再帮你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