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的晨雾还没散,蒯迪元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林风揉着眼睛从竹榻上爬起来,跑到门口扒着门缝看:“师父,是刘道长!他脸色好差!”
蒯迪元披好外衣走过去,刚拉开门,一股浓重的焦虑气息就扑面而来。刘道长是镇上的散修,平日里总爱端着架子,此刻却头发凌乱,道袍上沾着草屑,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褪色的布包,指节泛白。
“蒯道友,求你……救救我师弟!”他声音发颤,眼眶通红,像熬了好几个通宵。
“别急,慢慢。”蒯迪元侧身让他进来,示意林风倒杯热茶。井里的露水还沾在石桌上,晨光透过薄雾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
刘道长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盯着杯底的茶叶打转,声音带着哭腔:“我师弟……他疯了。这半个月来,他什么都不做,就盯着你派送过的包裹发疯,要‘找回失去的时间’。”
蒯迪元的心头猛地一沉。
他认得刘道长的师弟,姓周,是个沉默寡言的修士,三个月前曾托他寄过一封家书,收件人是早已过世的母亲。当时周修士“就是想让她知道,我过得很好”,语气平静得让人心疼。
“他怎么会……”
“都是那幻境闹的!”刘道长猛地将茶杯顿在石桌上,茶水溅出,“上个月幻境动荡,他正好在昆仑附近采药,被卷了进去!出来后就不对劲了,总自己在里面待了十年,错过了好多事……”
蒯迪元的指尖微微发凉。他想起幻境中那些扭曲的时间流速,想起善尸用“覆盖诸”的欲望编织的虚假十年。周修士显然是在幻境中沉沦过,那些被拉长的、虚假的时光,竟在他心底烙下了“失去”的执念。
“他现在在哪?”
“在城郊的破庙里。”刘道长的声音更低了,“他把你这半年派送过的包裹都捡了回来,堆了满满一屋,要从里面找出‘被偷走的时间’。镇上的人都不敢靠近,他被邪祟缠上了……”
蒯迪元起身拿起乾坤箱:“带我去看看。”
林风连忙跟上,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晨光中的物流堂渐渐远去,路上的行人看到他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好奇与畏惧。蒯迪元知道,这只是开始。幻境的余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会一圈圈扩散开,影响更多曾被卷入其中的人。
城郊的破庙早已荒废,蛛网挂满了断梁,墙角的香炉积着厚厚的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细碎的翻动声,像有人在疯狂地撕扯什么。
“师弟!我带蒯道友来了!”刘道长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哀求。
翻动声戛然而止。
蒯迪元推门进去,一股混杂着霉味与纸张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周修士正蹲在一堆包裹中间,头发像枯草,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在一个褪色的包裹上反复摩挲,嘴里念念有词:“不是这个……时间不在里面……”
那些包裹大多是被收件人丢弃的空孩破布,有的甚至已经发霉,却被他分门别类地堆着,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写着日期——“三月初七”“四月廿三”“六月初一”,都是他派送过的日子。
“周道友。”蒯迪元轻声开口。
周修士猛地抬头,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你来了?你来得正好!”他突然扑过来,死死抓住蒯迪元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我的时间呢?你把我的时间藏在哪个包裹里了?!”
“师弟!你放手!”刘道长想去拉,却被周修士甩开。
“别碰我!”周修士嘶吼着,眼睛死死盯着蒯迪元,“他知道!他送过那么多包裹,一定见过时间的样子!你看这个……”他抓起一个破旧的胭脂盒,盒盖早已不知所踪,“这是张姑娘三月买的胭脂,我在幻境里看她用了整整十年!可现实里才过了三个月!这十年去哪了?!”
他又抓起一个被虫蛀的家书信封:“还有这个!李大叔寄给儿子的信,幻境里儿子都娶媳妇了,现实里信才刚被退回!时间被偷了!被这些包裹偷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仿佛要将心底积压的绝望全部喊出来。蒯迪元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指甲缝里的泥垢与纸张碎屑,突然明白了——
幻境中的十年不是假的。至少在周修士的感知里,那些日复一日的等待、期盼、失落,都是真实的。当他从幻境中醒来,发现现实只过了三个月,那种巨大的割裂感,让他无法接受“十年是假的”这个事实,只能将“失去”的痛苦,转嫁到这些真实存在的包裹上。
这就是执念污染。不是邪祟附身,是心魔的碎片钻进了现实的裂缝,让虚假的痛苦拥有了撕裂真实的力量。
“你的时间没被偷走。”蒯迪元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温和却坚定,“幻境里的十年,是你心里的执念拉长的;现实里的三个月,才是你真正走过的路。”
“你骗人!”周修士猛地推开他,抓起一个包裹狠狠砸在地上,“我在里面种过花,浇过水,看着它们开了又谢!那怎么会是假的?!”
包裹被砸开,里面滚出几片干枯的花瓣。蒯迪元认得这个包裹——是两个月前,一位老妇人寄给远方孙女的花种,后来孙女回信“花已经种下了”。
“花是真的,浇水的心意也是真的。”蒯迪元弯腰捡起那几片花瓣,递到周修士面前,“但开花的十年,是你用执念催开的。就像这干枯的花瓣,虽然败了,可它真的开过,你对它的惦记,也真的存在过。”
周修士的眼神有了一丝松动,却依旧执拗:“可我错过了……我本该在这三个月里做很多事,却在幻境里耗了十年……”
“没错过。”蒯迪元摇头,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包裹,“那个包裹,是你从幻境出来后,托刘道长寄给山下药铺的草药,对吗?你‘之前欠了王掌柜的药钱,该还了’。”
周修士愣住了,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包裹。
“你看,”蒯迪元的声音更轻了,“你没有错过。你记得还药钱,记得身边饶牵挂,这就是真实的、没被偷走的时间。”
他走到那堆包裹前,拿起一个用麻布包着的陶罐:“这个是五月里,你寄给邻村表妹的蜂蜜,她‘表哥寄的蜜,比去年的甜’。”又拿起一个磨损的木盒,“这是六月你送修的罗盘,李师傅‘周道友的罗盘,总保养得格外仔细’。”
他一个个着,声音不大,却像温水一样,一点点漫过周修士紧绷的神经。那些被他当作“偷时间的贼”的包裹,突然变成了一个个真实的印记,证明着“这三个月”的存在——他曾认真地生活过,牵挂过,被入记过。
刘道长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声:“师弟……你上个月还帮我修补过剑穗,‘秋风大,该换个结实的穗子’……”
周修士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看着那些包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日期,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哭声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有压抑已久的委屈与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好像……真的弄错了……”他哽咽着,“我就是觉得心慌……好像一睁眼,什么都变了……”
“我知道。”蒯迪元蹲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赶路时打了个盹,醒来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没关系,看看脚下的路,看看身边的人,就知道该往哪走了。”
他从乾坤箱里取出一枚的镇魂符,是用轮回符文拓印的,带着淡淡的金光:“这个你拿着,要是再觉得心慌,就摸摸它。它会告诉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
周修士接过符,指尖触到符文的瞬间,突然打了个寒颤,眼里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些。他看着手里的符,又看了看蒯迪元,嘴唇动了动,想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谢谢”。
刘道长连忙上前,扶着他站起来:“师弟,我们回家,我给你煮碗热粥。”
周修士没有反抗,只是在路过那堆包裹时,脚步顿了顿。蒯迪元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笑了笑:“这些包裹,我会处理干净的。你要是想留个念想,就挑一个最顺眼的带走。”
周修士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那个装着干枯花瓣的包裹,紧紧攥在手里。
看着他们师兄弟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蒯迪元才松了口气。林风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师父,你的手被抓红了。”
他这才感觉到手腕的刺痛,上面印着几道清晰的指痕。他接过帕子擦了擦,目光落在那堆包裹上——阳光已经穿透薄雾,照在发霉的纸壳上,映出细的尘埃在飞舞。
这些包裹,是执念的具象化,也是现实的证明。他该把它们清理掉,却又觉得,或许可以留下些什么。
“林风,”他,“找些干净的布来,我们把能用的包裹整理一下。”
“整理来做什么呀?”
“送给需要的人。”蒯迪元笑着,“比如装草药的木盒,能给王奶奶当针线盒;装蜂蜜的陶罐,洗干净了能给李大娘腌咸菜。”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跑向镇上找布。蒯迪元蹲下身,开始一个个翻看那些包裹。阳光照在他身上,带着驱散阴霾的暖意。他知道,周修士的执念只是开始,未来还会有更多被幻境影响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具象化执念”出现在他面前。
但那又如何?
他的道,本就是在传递中化解牵绊,在派送中抚平伤痛。无论是真实的包裹,还是执念化成的影子,只要用心去看,总能找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就像此刻,他拿起一个被踩扁的纸鸢盒子,突然想起清河镇的孩子们总在河边放风筝。或许,这个盒子能给他们当颜料海
晨雾彻底散去,破庙里的霉味渐渐被阳光晒散。蒯迪元整理包裹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仿佛在处理一份份需要被温柔对待的牵挂。
远处传来林风的脚步声,带着孩童特有的轻快。
新的一,新的牵绊,还在继续。
而他,会在这里,慢慢处理,认真送达。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