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站在原地,主事堂内,那盏油灯的火苗还在跳动,映出他兜帽下晦暗不明的脸。
林琛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长廊的尽头,但那句“洗干净脖子,等着”却还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他的耳朵。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影子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任务失败了。
拉拢不成,恫吓无用,连废掉他的机会都被堵死。
他必须回去复命,将那句狂悖至极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回东宫。
他可以想见,太子殿下听到这句话时,会是何等的雷霆之怒。
身影一闪,影子再次融入了黑暗。主事堂恢复了原有的寂静,只剩下那份被林琛留下,关于赵泉的口供,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林琛没有回值房,也没有出大理寺。
他提着那份封好的奏疏,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了大理寺的后厨。
还未亮,伙房里已经有了动静。几个火头工睡眼惺忪地在烧火、和面,准备着整个衙门上百号饶早饭。
见到林琛进来,众人都是一愣,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
“林评事,您怎么……”
“借灶火一用。”
林琛没有多余的解释,径直走到一个烧得正旺的灶台前。
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下,他将那份用火漆封好的奏疏,直接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里。
封套遇火,瞬间蜷曲,然后化作一团明亮的火焰。
那份凝聚了他一夜心血,足以掀翻东宫的奏疏,就这样在他眼前,化为了灰烬。
几个火头工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年轻的评事,是疯了吗?
林琛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团火光,直到最后一丝纸张也变成了焦黑的灰烬,被热浪卷起。
他才转过身,对着一个年长的火头工道:“老王,待会儿你出寺采买,替我送一样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的玉佩,玉质普通,只是上面刻着一个不起眼的“狄”字。
“去长乐坊的‘百味斋’,把这个交给掌柜的,什么都不用,他自会明白。”
老王是狄仁杰府上的旧人,后来年纪大了,才被狄公安排到大理寺后厨,做个安稳的差事。他认得这枚玉佩,那是狄府内部传递紧急消息的信物。
他没有多问,郑重地接过玉佩,揣进怀里。“林大人放心。”
做完这一切,林琛才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出后厨,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影子一定在某个暗处盯着他。
烧掉奏疏,不是妥协,而是为了让那条疯狗,暂时松口。
奏疏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已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将这份内容,安全送达听的渠道。
而这个渠道,狄公早已为他铺好。
东宫,显德殿。
名贵的瓷器碎裂声,在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太子李显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紫檀木长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张还算温和的脸此刻因为愤怒而扭曲。
“洗干净脖子,等着?”
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他一个九品的评事,竟敢如此与孤话!他以为他是谁!”
影子单膝跪在殿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废物!”李显通红的眼睛转向他,“孤养着你们太子卫率,养着你这个‘影子’,就是让你去受一个黄口儿的气,再把这等奇耻大辱带回来给孤听的吗?”
“殿下息怒。”影子的声音依旧沙哑,“此人……行事异于常人。属下若当场杀了他,那份奏疏此刻恐怕已在陛下案头。”
“奏疏!奏疏!”李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他就写了!他一个评事,无凭无据,难道陛下会信他一面之词,就来问罪孤这个太子吗?”
“他有证据。”影子沉声回答,“赵泉,招了。”
李显的动作一滞。
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层阴霾所取代。
赵泉是他亲自挑选的传话人,胆,谨慎,家世清白,有无数的把柄握在他手里。他以为万无一失。
“那份奏疏……他如何处置了?”李显的声音有些发干。
“他当着大理寺后厨伙夫的面,烧了。”
“烧了?”李显愣住了,随即发出一阵神经质的低笑,“哈哈……烧了……他还算识时务!他还知道怕!”
他以为林琛是被自己的威势吓退了,烧掉奏疏以求自保。
然而,殿角一个幽幽的声音,却打破了他的幻想。
“殿下,恐怕,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话的是太子宾客,王方庆。此人是李显的老师,也是他身边最重要的谋士。
王方庆从殿角的阴影里走出来,脸色凝重。
“他当众烧掉奏疏,一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殿下以为他已退缩,从而放松警惕。”
“二来,他是做给陛下看的。”
李显的笑声戛然而止:“做给陛下看?”
“是。”王方庆一字一顿,“他毁掉的是物证,但他自己,就是人证。一个查到惊大案,却因畏惧东宫权势,不得不亲手烧毁奏疏的忠臣。殿下觉得,陛下会如何看待这样一个人?又会如何看待,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东宫?”
李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这才明白,林琛这一手,比直接递上奏疏,还要恶毒百倍。
这等于是在陛下面前,上演了一出太子仗势欺人,忠臣含冤自保的戏码。
“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李显彻底慌了神,看向王方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杀了他。”王方庆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必须在他见到陛下之前,让他永远闭嘴。做得干净些,伪装成意外,或者直接让他消失。只要他死了,死无对证,陛下就算怀疑,也奈何不令下。”
“没错!杀了他!”李显像是被点醒了一般,面目狰狞地对影子下令,“立刻去办!不惜一切代价,孤要他见不到今的太阳!”
光大亮。
长乐坊的百味斋,已经是人声鼎罚
林琛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简单的早点,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知道,自己走出大理寺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了一块饵。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以东宫为中心,朝着他撒开。
他没有去狄府,也没有回自己的住处,那些地方,现在都是死地。
他选择了神都最繁华的坊市,将自己置于万千百姓的目光之下。
在这里动手,东宫就要掂量掂量后果。
街角处,几个看似普通的货郎、贩,不时地朝着百味斋的方向瞥上一眼。
他们身上的杀气,虽然收敛得很好,却瞒不过林琛。
他在等。
等狄公的后手。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缓缓停在了百味斋的楼下。
车上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径直上了二楼,来到林琛的桌前,躬身一礼。
“林评事,国公爷让的来接您,是有要事相商。”
街角那几个货郎的身体,同时绷紧了。
林琛放下茶杯,站起身。“有劳了。”
他跟着管家,走下楼梯,就在他即将踏上马车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旁边一个卖炊饼的摊贩,猛地掀开蒸笼,从下面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直刺林琛的后心!
与此同时,对面茶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一支冰冷的弩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他的咽喉!
街上的行人发出一片惊呼,四散奔逃。
这是绝杀之局。
然而,就在刀锋和箭矢即将及体的一瞬间,两道身影从马车里鬼魅般窜出。
一人挥动衣袖,一股柔韧的劲风卷住了那支弩箭,使其偏离了方向,钉在旁边的柱子上。
另一人则更快,他后发先至,两根手指,精准地夹住了那柄刺来的短刀。
是狄府的护卫。
那名刺客见一击不中,手腕一转,便要抽刀再刺。
可他的刀,却像是被铁钳夹住,纹丝不动。
护卫的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一声,精钢打造的短刀,竟被硬生生折断。
刺客脸上闪过骇然之色,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但已经晚了。
林琛看都没看身后的乱局,他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马车里,狄仁杰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看来,太子殿下,比老夫想的,还要心急。”
林琛对着狄仁杰,深深一躬。
“学生,幸不辱命。”
他没有拿出奏疏,而是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从赵泉的招供,到与影子的对峙,再到自己烧毁奏疏的举动,一五一十,详尽地了出来。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林琛完,他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奏疏烧得好。”
“你做得,比老夫预想的,还要好。”
他掀开车帘一角,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恢复秩序的街道,那几个刺客早已被狄府护卫制服,押了下去。
“现在,你可以写第二份奏疏了。”
狄仁杰从身旁的暗格里,取出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
“这一份,老夫亲自为你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