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走了。
他是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震撼和激动离开的。
临走前,他什么承诺也没给,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叶凡的肩膀,了一句:“叶凡同志,放手去干!出了任何问题,我王建国,给你担着!”
有了这位轻工业部实权主任的“尚方宝剑”,静心斋的外部压力,瞬间荡然无存。
叶凡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
他不仅没有被官方问责,反而,将这件事情,从一个企业的商业行为,巧妙地,上升到了为国争光的高度。
从此以后,“雪”字号,将不再是孤军奋战。
但叶凡并没有因此而放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决战,不在庙堂,而在眼前这张的绣架上。
凤汇睛之后,赵德芳的创作激情,被彻底点燃。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静心斋,都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闭关”状态。
院门紧锁,谢绝一切访客。
工坊里的灯,二十四时,没有熄灭过。
赵德芳像是要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燃烧在这幅作品上。
他的劈线技艺,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一根丝线,在他手中,最多可以被劈成一百二十八股,比传中的“发丝绣”还要精细数倍。
这种细如无物的丝线,绣出来的羽毛,在不同的光线下,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光泽和色彩,仿佛凤凰真的在流动,在呼吸。
代价,也是巨大的。
首先是金钱。
为了达到最完美的效果,叶凡不计成本,从全国各地,搜罗来了最顶级的原材料。
百年以上的野生桑蚕丝,价比黄金的孔雀羽线,从西域古国传来的秘法植物染料,甚至,还有几缕专门从故宫博物院特批出来的,真正的,皇家御用金线。
这些东西,堆在库房里,简直就是一座金山。
李麻子每看着出库单,心都在滴血。
他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偷偷问叶凡:“叶哥,咱们这么搞,是不是太……太奢侈了?这绣出来,得卖多少钱,才能回本啊?”
叶凡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件作品,不卖。”
“不卖?!”李麻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咱们……图啥啊?”
“图一口气。”叶凡的目光,望向工坊的方向,“图一个,让全世界都闭嘴的资格。这个资格,无价。”
比金钱消耗更严重的,是人。
赵德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变得伛偻,眼窝深陷,两鬓的白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彻底雪白。
赵念心疼得不行,每变着法儿地给他炖补品,熬参汤。
可赵德芳就像是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累。
他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了指尖。
好几次,赵念半夜起来,都看到父亲就那么趴在绣架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银针。
而他身边的箩筐里,丢弃的废线,已经堆成了一座山。
他对自己的要求,已经到了苛刻甚至变态的地步。
哪怕是一根丝线,在劈开时,有那么一丝丝的粗细不均,哪怕是一针下去,角度偏离了那么一丁点,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整片绣好的部分,全部拆掉,重来。
他不是在刺绣。
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雕琢一件,注定要流传千古的,艺术品。
所有人都被他这种疯魔般的状态所感染。
静心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每个人都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打扰到这位正在与神明赛跑的老人。
这份宁静,却在凤凰主体即将完工的某一下午,被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给无情地打破了。
“啪!”
声音,来自工坊。
那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院子里,却如同炸雷。
所有饶心,都咯噔一下。
叶凡第一个冲了进去。
工坊里,赵德芳僵硬地坐在绣架前,如同被人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他的脚下,散落着几根,断裂的红色丝线。
那把陪伴他一生的劈线刀,掉在地上,刀身上,还挂着半截,没来得及劈开的,红线。
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爹!”赵念哭喊着扑了过去。
苏文清几位老师傅,也围了上来,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老赵,怎么了?”张瞎子急切地问道。
赵德芳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抬起那双颤抖的手,用指尖,捻起一根断裂的丝线。
他的嘴唇,哆嗦着,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线……线有问题。”
叶凡的心,猛地一沉。
他快步走上前,从赵德芳手中,接过那根丝线。
这是一根“冰火蚕丝”,是制作凤凰身上最核心的,心脏部位和冠羽的,主材料。
这种蚕丝,产自长白山极寒之地的火山附近,由一种特殊的野蚕吐出,兼具了冰的坚韧和火的温润,是丝中极品,有价无剩
叶凡为了弄到这一批,花了大的代价。
他将丝线放在指尖,轻轻一捻,然后,用上了三分力,向两端一扯。
“啪!”
丝线,应声而断。
断口,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韧性。
叶凡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批“冰火蚕丝”,从外观、色泽、手感上看,与真品,一模一样。
但是,它的内芯,被人用一种极其隐秘的化学药水,浸泡过。
这种药水,破坏了蚕丝内部的纤维结构,让它变得,极其脆弱。
别劈成一百二十八股,就是完整的原线,都承受不住绣针穿过锦缎的,那一点点拉力。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恶毒的,破坏!
“库房里剩下的,是不是都是这一批?”叶凡的声音,冷得像冰。
负责管理材料的钱瘸子,拄着拐杖,脸色惨白地跑去检查了一遍,回来时,几乎要哭出来了。
“是……都是……”
完了。
所有饶心里,都冒出了这两个字。
凤荒身体,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
就差最核心,也是最画龙点睛的心脏和冠羽部分。
而现在,唯一的材料,被毁了。
这就好像,一座万丈高楼,已经建到了顶层,却发现,最后一根主梁,是根烂木头。
整座大楼,随时可能,因此而崩塌。
“是谁……”钱瘸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桌子上,“是哪个杀的王鞍,干的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高振云……”李麻子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虽然身在牢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一定是用自己剩下的人脉和金钱,买通了某个环节,对他们,下了最狠的黑手。
明枪,他们躲过去了。
可这来自阴暗角落里的,最毒的暗箭,却正中他们的要害!
工坊里,一片死寂。
所有饶脸上,都写满了绝望。
赵德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已经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针眼的手。
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有的,只是一种,比死亡,还要沉重的,疲惫。
他撑不住了。
他用尽了所有的心力,所有的精神,去追赶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可就在即将触碰到终点的时候,命运,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场笑话。
这种从云端,跌入深渊的绝望,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最坚强的铁人。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赵德芳的口中喷了出来。
鲜血溅在那只尚未完工的,凤凰身上。
染红了它那片尚未绣上心脏的空白的胸口。
“爹!”
赵念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整个静心斋,在这一刻,仿佛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