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还选着初来落座的那间雅房,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朝向,一样的摆设。只是应着春景,多了些鲜花妆点。
赵匡胤顺手摘下一朵花,搁在鼻前细细嗅了一下。
少时,韩德让领着王弥生,端着茶具、茶与圆欢喜、黄精果饼茹、酥琼叶、土芝丹进来。连带着那盆绿牡丹也端了进来,一一摆好。
韩德让倒也亲自为其点茶。
赵匡胤嗅着气味道:“此茶不似顾渚紫笋。”
韩德让陪笑道:“客官豪掷千金包下蔽店,自当上好的来,否则可成奸商了。此乃北苑先春,属贡茶。”
两人推杯换盏,赵匡胤又问道:“某听东家口音,并非开封人士,东家自何处而来?”
韩德让答道:“江南润州。”
“江南人生得纤巧,倒少有东家这般高挑白净之人。”赵匡胤着,又叹道:“听闻那处紫醉金迷,繁华至极。放着繁华不要,怎思及来汴京了?”
韩德让回道:“江南之好乃虚好,归大宋指日可待也。既如此,吾且先归,还落个忠义顺民不是?”
赵匡胤笑道:“东家倒是远见。”
韩德让亦笑道:“若不识货之优劣,何敢言商?”
两人正谈着话,一名护卫飞奔上楼,将一纸书交予赵匡胤。
他打开那纸封一看,只见其中写着:
韩季,男,原籍江南润州,于乾德二年春正月携白银三千两来投,时年二十三岁;作保人,久隆织造坊任心千;关系,甥舅。前,于江南润州贩丝茶;来后,资作酒楼一间,名:花间楼;址:光化坊汴河岸右九号。又茶坊一间,名:闻道馆;址:朱雀外街下十五号。又书坊一间,名:碧秀斋;址:新昌坊书坊街下四号……
赵匡胤看罢,面上虽无一丝波澜,心下却思着,那碧秀斋《燕北秘事记》竟是此人手笔。宋琪的话本写得再好,没人捧,也掀不起波澜来。能将区区话本炒得如此红火,炒到朱紫权贵中,炒到皇宫大内去。以奇闻名,以名换利,此人手段不俗,当得用。
眼见赵匡胤思虑定神,韩德让也不好打搅,只是将茶点上。
片刻,待他回了神,将信笺封上,韩德让这才笑问道:“客官可是军务繁忙?”
赵匡胤挑眉笑道:“东家怎知某乃军中之士?”
韩德让道:“我观客官,虎躯健步,行动如风,必乃武中行家;又貌黑手白,必常于日下行走;身侧又有矫健儿护卫,至少三品上将军。”
虽是猜错了去,但这细致的心思不假。赵匡胤姑且应道:“东家好眼力,某正曹国华是也。”
曹国华?
韩德让一听,这倒是肃然起敬了。
曹国华,讳彬。
风闻中,乾德二年冬,征蜀国峡中郡县皆被攻下,诸将欲以屠城逞杀欲,唯有曹彬收敛约束部下,所到各地感悦听命。平定两川后,王全斌等人昼夜宴饮,纵部下掠夺百姓,诸将更是多取女子玉帛淫乐。唯独曹彬约束部下,不夺一物,不取一女,行囊中唯书与衣而已。其人仁义厚德、清廉克己,是不多得的良将品校
见眼前之人如此,韩德让添着敬佩,一时高兴,敬了一盏。赵匡胤亦不动声色笑纳去,他谎称曹彬,亦因这军中唯其高洁有度。
可待兴致过去,韩德让一时清醒,倒又觉着有些不对来。曹国华既是个仁义厚德、清廉克己之辈,于他这茶坊里,怎耍起了霸道?
他打心里疑着,脸面上却不做显。可瞧着这假曹彬倒是越发的眼熟了,那眉眼鼻倒与晋王赵光义八分相类。
他心底一惊,可又是那大宋官家私访来了?然此时,怎也走不脱了呀。
而眼见韩德让面色平淡,似乎对此身份无疑,赵匡胤又试道:“曹某与东家一见如故,倒不瞒尔,近来吾着实忧虑,却不知何以解忧。路过时,见这店名头好,特来闻道。”
韩德让按下惊疑,转出笑脸道:“附和那些个书生罢了。”
赵匡胤亦是笑笑道:“皆是那契丹给闹的。”
一听起了契丹,韩德让也上了心,却故作淡然问道:“朝野皆传,官家现下用兵西南,怎又往契丹用兵去了?”
赵匡胤苦笑道:“尔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现朝廷用兵西南,那契丹岂能老实了去?还不趁机摄我之后,扰我部署。他来扰,我还击,然契丹马优,我军马劣,那是胜了追不上,败了逃不脱,恼让很。”
听闻燕北还算安平,韩德让倒放下心,前日书斋为衙门刊印邸报时,确有见到“辽将高勋攻益津关,我军大败”的文书。
韩德让陪笑道:“的不知兵事,帮不上将军,旦听将军唠叨唠叨,消遣个烦闷。”
“要来,或帮得上。”
“哦?”
赵匡胤道:“自燕云割去,河西定难军横绝西域通道,中原缺良马,若能自燕北、河西、乃至西域购得良马来,哪怕仅万匹,改善中原马种。如汉武时建一支骁骑,我军不至如此窝囊。”
韩德让婉拒:“燕北、西北皆禁弓马交易,西域又隔绝,不好购。”
“东家能将一本《燕北秘事记》炒到如簇步,何不能倒腾些战马来?”
韩德让闻言一惊,暗思:“他怎知我?可是背地里调查过?可是晓我身份了?当是不知吧?若晓得了,该是命人扣押才是。或是,拿不准,来试我?”
他心思百转千回,思过一阵,沉气问道:“将军欲购马几许?”
“多多益善。”赵匡胤着,又问道:“东家可有门路?”
“门路且不,的给将军算笔帐。”韩德让边,边算道:“马市挽乘歹马六贯,好马八贯;用以骑乘之马,二十贯至三十贯不等,战马无上限,低百贯做起。再鞍络,既战则不敢劣,做二十贯起,人马具甲二百贯起。尚不算弓箭、长枪、刀盾。即养一骑,至低三百二十贯钱。欲成军,少不得万骑,即三百二十万贯。三百二十万贯,够买西北三十二年安宁了。”
“尔是叫我大宋献岁币于寇不成?”赵匡胤含怒挑眉道。
见人怒气,韩德让垂首道:“的只是一介商贾,只晓得和气生财。”
“国疆不齐,焉与寇和?!”赵匡胤怒而拂袖,本以为奇人有所建树,不想,到底只是一介商贾。
见客人怒去,韩德让于其身后,道:“去年,仅传言官家欲北伐,府中逃亡者过万。自唐末连年征战,人厌兵事,战不得其力。况,北伐不同南征,南国皆弱,而契丹军强,无三五万骑,不得七八载光阴,何见分晓?”
赵匡胤于梯下回望韩德让一眼,每年十万缗较之每年军费而言,确实只能当个零用。于商贾而言以资买‘平安’自然划算,可我乃堂堂中土皇朝,焉能受北虏要挟?行此般苟且之事?
赵匡胤远远望着,沉声道:“我中土皇朝,便算是买,亦当赎买幽燕之地,做平等交易。而非行岁贡之耻!”
言毕,拂风而去。他那“封桩库”要么赎买幽燕,要么募下勇士攻取燕云,绝无可能做纳币之用!绝无可能!
韩德让依栏而处,遥望着那敦实的背影,心中颇为杂陈。
来,这‘和气生财’之事,中原倒也不是没做过。周太祖郭威得国时,遣人聘契丹,欲送岁币十万缗与契丹交好,使契丹弃刘汉。
然契丹虑郭威取刘汉以后,以晋阳做跳板攻燕云,是以婉拒岁币,仍以扶持刘汉为国策。
对赵宋官家而言,这条路便是想行,恐怕亦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