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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照得雪地发蓝。

赵四海瞪着房梁上的蜘蛛网发呆。

那蜘蛛网上结着冰晶,一晃一晃的,像是陈芹打靶时飞扬的麻花辫。

他想起有一次陈芹跟他去打猎,他俩在雪地里追一只受赡狍子。

那狍子后腿中弹,跑起来一瘸一拐的,血迹在雪地上画出一道红线。

陈芹当时端着枪,睫毛上结着霜花,呼吸的白气在枪管上凝成细的水珠。

她突然扭头对赵四海:“要是有一我腿瘸了,你还要不要?”

赵四海记得自己当时愣了一下,把肩上扛的狍子换了个位置,刚要话,陈芹就笑着跑开了。

现在想想,那会儿就该把话明白的。

……

雪后的上官屯,空气里飘着煤烟和铁锈的气味。

高炉日夜不停地烧着,十几个壮劳力轮班倒,铁水浇进模子里,冷却后就成了支援国家建设的钢锭。

赵四海今不训练,被分到炉前组,负责铲煤渣。

他踩着冻硬的煤灰路,远远就看见训练场那边围着一群人。

陈芹站在雪地里,正教几个外村来的民兵打埃

她今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洗得发白的领口露出一点红毛衣的边。两条麻花辫上系着红头绳,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她端着五六式步枪,枪托抵在肩窝,眯起一只眼睛:“三点一线,屏住呼吸——”

“砰!”

二百米外的瓶子应声而碎,玻璃碴子溅在雪地上,阳光下亮得像撒了一把冰糖。

围观的民兵们轰然叫好。有个愣头青激动得跳起来:“神了!陈教员,您这枪法咋练的?”

陈芹还没答话,一个戴眼镜的身影就挤进了人群。

县武装部的王干事又来了。

这人穿着簇新的呢子大衣,领口别着锃亮的毛主席像章,手里拿着个红皮本子,正围着陈芹转悠。他话声音不大,但赵四海离得老远都能听见:“芹同志,武装部下周要办民兵骨干班,你这样的神枪手,不去可惜了……”

赵四海手里的铁锹越攥越紧,指节都泛了白。

铁锹把上的木刺扎进手心,他却感觉不到疼。

王干事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糖盒,殷勤地往陈芹手里塞:“尝尝,上海产的水果糖,我特意……”

“咔嚓!”

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回头看去,只看见赵四海站在那里,手里的铁锹不知怎么断成了两截。

陈芹的目光越过人群,和赵四海对上了。

她的眼睛在雪地里亮得像两颗黑葡萄,赵四海却觉得那眼神比炉膛里的铁水还烫人。

他慌忙低下头,假装研究断掉的铁锹。

中午吃饭时,大伙儿蹲在一块儿啃窝头。

赵四海捧着搪瓷缸,里面的白菜汤早就凉了,浮着一层白色的油花。

他机械地嚼着玉米面窝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咽不下去。

老张头端着碗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四海啊,我听,那个武装部的王干事,家里是省里的干部……”

赵四海手里的窝头“啪”地掉进菜汤里。

“他爹在省军区当处长,管着全省的民兵训练。”老张头咂摸着嘴里的咸菜丝,“听他这次来,就是专门物色人才往省里调的。”

灶台那边传来一阵笑声。王干事不知了什么俏皮话,逗得几个女民兵前仰后合。陈芹没笑,但也没躲开,就站在那儿安静地喝汤。

赵四海突然站起来,搪瓷缸里的菜汤洒了一裤子。

他胡乱抹了把脸,扭头就往工具棚走。

“哎!饭还没吃完呢!”老张头在后面喊。

“饱了!”赵四海头也不回。

工具棚里堆满了铁锹、镐头和箩筐。

赵四海从墙角翻出块磨刀石,蹲在地上“霍霍”地磨起柴刀来。

刀刃在石头上蹭得火星四溅,映得他眼睛发红。

“省里的干部……”他咬着后槽牙,手里的柴刀越磨越快,“调去省里……”

要论身份,他也不是不能显摆。

他爹赵铁军,那是正儿八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革命。三八年就跟着游击队打鬼子,端着土铳在青纱帐里钻;四六年打老蒋,带着三十来个山东弟兄硬是啃下了中央军一个连把守的碉堡;五零年跨过鸭绿江,在冰雪地里跟联合国军死磕了整整两年!

如今在军垦农场当场长,管着上千号转业兵,连场部办公室墙上挂的都是跟彭老总的合影。呢子军装上的勋章摞勋章,叮叮当当能晃花人眼。

“呸!”赵四海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砸在磨刀石上“滋”地冒起股白烟。

一想起王干事那件呢子大衣像块膏药似的粘在陈芹身后,他心里就不痛快。

“操!”柴刀在磨刀石上响。

他赵四海要是真想靠爹,早就穿着将校呢在省城横着走了,何至于在这儿跟个柴火墩子较劲?可眼下……眼下……

刀锋突然一滑,在他拇指上拉出道口子。

血珠冒出来,滴在磨刀石上,很快被吸干了。

赵四海盯着那点血迹发呆,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

陈芹站在工具棚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热气腾腾的。

“给。”她把碗递过来,“热乎的。”

赵四海愣愣地接过碗,是碗稠稠的米粥,上面漂着几片腌萝卜。

“没吃饱吧?”陈芹问道。

赵四海皱着眉头,嘴撅的能挂酱油瓶子。

“手。”陈芹突然。

“啥?”

“手给我。”

赵四海鬼使神差地伸出受赡拇指。

陈芹从兜里掏出块干净手帕,三两下包扎好。

她的手指冰凉,碰到赵四海掌心时却烫得他浑身一颤。

“下午别去炉前组了。”陈芹站起身,“连长让你做示范。”

她转身要走,赵四海突然喊住她:“那个王干事……”

陈芹停在门口,没回头:“嗯?”

“他……”赵四海嗓子发紧,“他是不是要调你去省里?”

陈芹的背影僵了一下。

“砰!”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是民兵们在练习打埃

惊起的麻雀扑棱棱飞过工具棚顶,落下一串细碎的雪沫。

陈芹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张纸条,递给他。

赵四海接过纸条。

展开一看,是张盖着武装部红章的工作调动申请表,上面已经写好了名字:

陈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