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狭窄而倾斜的街道,地面铺着大不一、被踩踏得光滑的黑石板,石缝里积着厚厚的灰土。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毫无规划可言的建筑。
有低矮的、用整块黑色火山岩掏空而成的窑洞,门口挂着兽皮帘子;有歪歪扭扭、用粗大原木和泥巴垒砌的两层楼,木头的纹理在夜色中扭曲如怪物的筋络;更多的则是用巨大的、不知名兽类的骸骨作为框架,蒙上厚实的、染成暗红或靛蓝的粗糙皮革搭建的棚屋和帐篷,在夜风中微微鼓荡,如同巨兽的肺腑在呼吸。
光,是这里的主角。不是万家灯火的温暖,而是粗粝、喧嚣、带着浓烈生存欲望的光。
巨大的、用某种油脂填充的骨制灯笼悬挂在帐篷的支架上、挑在店铺的门楣前,里面燃烧着跳跃不定的火焰,将兽骨和皮革的轮廓投下巨大摇晃的阴影。
许多店铺门口,直接燃烧着篝火,架着铁锅,锅里翻滚着颜色可疑、咕嘟冒泡的浓汤或肉块,浓郁的、混合着油脂、香料和一丝腥膻的古怪气味霸道地弥漫在空气郑
人,或者,各种各样的“存在”,摩肩接踵,汇成一股浑浊而汹涌的潮水。
身材魁梧、皮肤粗糙如岩石、扛着巨大骨斧或石锤的荒原蛮族,嗓门洪亮地叫卖着刚刚剥下的、还滴着暗红液体的兽皮;身形佝偻、裹在肮脏黑袍里、只露出枯瘦手指和两点幽绿魂火的骸骨妖商。
面前摊位上摆放着各种闪烁着微光的奇异矿石和风干的古怪植物;衣着暴露、皮肤上绘满诡异暗红色图腾、眼神勾魂摄魄的蛇蝎族舞娘,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在篝火旁招揽着客人。
还有更多奇形怪状、银月根本无法辨识种族的生物,或蹲在角落啃食着血淋淋的生肉,或激烈地讨价还价,或醉醺醺地大声喧哗、推搡。
声音嘈杂得震耳欲聋:粗野的狂笑、尖锐的咒骂、嘶哑的叫卖、古怪乐器的单调敲打、骨头碰撞的脆响、野兽的低吼……汇成一片原始而混乱的交响。
空气里除了食物和尘土的味道,还充斥着浓烈的汗臭、劣质酒气、血腥味,以及一种铁与火长期煅烧后留下的焦糊金属气息。
银月下意识地抓紧了斗篷的边缘,指尖冰凉。
眼前的一切比她最混乱的记忆碎片还要光怪陆离,满是野性的冲击力。
她本能地贴近了前方那道挺拔的背影。
李辰安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些汹涌的人潮在靠近他身体尺许时,会不由自主地被一股难以察觉的力量推开,如同水流遇到礁石,自动分开一条缝隙。
拥挤、混乱、污浊,都无法沾染他分毫。
他们沿着这条主街向下走,喧闹声浪越来越高。
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由无数巨大骨板铺就的广场出现在眼前。
这里才是骨丘城夜晚的心脏!
“滚石肉铺!”
一个巨大的、用血红色颜料涂抹在整张恐爪兽皮上的招牌迎风招展。
摊位后面,一个身高近丈、肌肉虬结如花岗岩、只围着一条油腻皮裙的独眼巨魔,正挥舞着一柄门板大的骨刀,狠狠剁着砧板上一块比银月整个人还大的、覆盖着暗紫色鳞片的兽腿肉。
碎骨和肉沫飞溅,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旁边巨大的篝火上,架烤着整只剥了皮的、形似蜥蜴的怪兽,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爆响和浓烟。
几个同样壮硕的食客围坐在粗糙的石桌旁,直接用匕首割下焦黑的肉块,塞进嘴里大嚼,汁水顺着下巴流淌。
“碎魂骨牌!”
另一侧,一个由巨大龟甲搭建的帐篷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
里面没有灯火,只有几盆幽绿色的磷火在角落里燃烧,映照着围在几张巨大骨桌前一张张狂热扭曲的脸。
他们用力拍打着桌面,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刻着不同狰狞兽首或诡异符号的骨牌,每一次翻开都伴随着兴奋的嚎叫或绝望的咒骂。
一个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的妖修,刚刚输光了面前最后一颗散发着微光的魂石,被两个面无表情、浑身缠绕着铁链的骸骨守卫粗暴地拖了出去,留下一串凄厉的哀嚎。
“秘货!真正的秘货!来自葬月峡边缘的宝贝!看一眼不要钱!”
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刺耳。
广场边缘最阴暗的角落,一个用破旧黑布完全笼罩的帐篷前,蹲着一个侏儒般矮、脑袋奇大无比、皮肤皱得像风干橘皮的家伙。
他绿豆般的眼睛闪烁着狡诈贪婪的光芒,面前只摆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托盘。几个气息阴冷、遮掩着面容的身影围在那里,低声交谈着。
当李辰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顶黑帐篷时,那侏儒商贩绿豆般的眼睛猛地一缩,脸上贪婪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慌忙移开视线,再不敢朝这边张望。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深渊巨兽般的恐惧,让他噤若寒蝉。
广场的中心,更是人声鼎沸的焦点。
一个由粗大兽骨围成的、高出地面数尺的圆形场地——“血颅角斗坑”!
坑内沙土已被暗红色的液体浸透,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
此刻,一个浑身覆盖着青黑色鳞片、头生独角、手持两把锯齿骨刃的蜥蜴人战士,正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疯狂地攻击着他的对手——一个身形飘忽不定、如同由粘稠阴影凝聚而成的影妖!骨刃撕裂空气的尖啸与影妖发出的、能干扰心神的低频尖嚎交织在一起。
每一次凶险的交锋,都激起围观者海啸般的狂呼和怒吼!金币、魂石、甚至武器被狂热地抛入场中,作为赌注和打赏。
血腥、野蛮、赤裸裸的力量崇拜,在这里演绎到极致。
“杀了他!撕碎那团影子!”
“影妖!钻到他肚子里去!”
“下注!快下注!独角蜥还能撑三息!”
声浪几乎要掀翻头顶的夜幕。
银月隔着兜帽看着那角斗坑中的血腥厮杀,身体微微绷紧。
坑边一个袒露着毛茸胸膛、脸上带着新鲜爪痕的熊妖看得太过投入,猛地向后一仰,壮硕的身体失去平衡,裹挟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酒气,如同一座倾倒的山,直直朝着银月撞来!
银月瞳孔一缩,体内蛰伏的冰寒月华受到剧烈威胁的刺激,几乎要本能地爆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比她体内涌动的力量更快一步,稳稳地按在了那熊妖肌肉虬结、汗津津的肩膀上。
没有惊动地的碰撞,没有气劲的爆发。
那熊妖前冲的狂暴势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不可撼动的叹息之壁,瞬间凝固!
他脸上的狂热和醉意瞬间被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巨大的身躯僵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甚至没能看清是谁拦住了他,只感觉按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力量并不显山露水,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沉重!
似乎按在他肩上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座沉寂了亿万载、埋葬着诸神魔的坟墓!
熊妖壮硕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醉意瞬间化作冷汗。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粗壮的脖子,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将整个宇宙的黑暗都浓缩其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仿佛多看一眼,自己的神魂都会被那无底的黑暗彻底吞噬,连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
熊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所有酒意和凶性瞬间蒸发。
他猛地低下头,庞大的身躯以一种近乎滑稽的敏捷向旁边踉跄躲开,像避开什么洪荒瘟疫,连滚带爬地挤进旁边的人群,头也不敢回,瞬间消失不见。
周围几个被熊妖动作波及、正欲破口大骂的妖修,也恰好瞥见了李辰安那双深渊般的眼睛。
所有骂声瞬间卡在喉咙里,脸上嚣张的表情凝固,转为深深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讪讪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挪开脚步,在李辰安和银月周围空出了一圈无形的真空地带。
喧嚣依旧,但这的角落,却陷入了短暂的、带着敬畏的死寂。
李辰安收回手,像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看也没看那逃窜的熊妖和周围噤声的妖修,侧头对身边裹在斗篷里的银月低声道:“走。”
银月紧抓着斗篷边缘的手指微微放松,体内躁动的月华重新蛰伏下去。
她默默跟上,银灰色的眼眸透过兜帽的阴影,看着前方那在混乱狂潮中开辟出绝对平静的背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她心底滋生。不是单纯的安心,更像是在目睹某种亘古长存、无法撼动的法则本身在行走。混乱的规则,在他面前失效。
就在这时,角斗坑中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撕裂夜空的狂吼!
“嗷——!!!”
那名浑身浴血、青黑色鳞片多处破碎翻卷的蜥蜴人战士,抓住影妖一次攻击的微破绽,发出了濒死反击的咆哮!他完全放弃了防御,任由影妖尖锐的利爪在他胸口撕开深可见骨的血槽,两把锯齿骨刃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交叉绞杀!
噗嗤!粘稠的阴影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撕裂、搅碎!影妖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直刺神魂的惨嚎,溃散成无数缕黑烟,在空气中迅速消散,只留下一颗失去了光泽的、鸽子蛋大的暗影核心滚落在沙地上。
蜥蜴人战士拄着骨刃,单膝跪在血泊里,胸膛剧烈起伏,口鼻中喷出的气息带着血沫。他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的狰狞面孔对着沸腾的观众,发出一声宣告胜利的、嘶哑的咆哮!
“血颅!血颅!血颅!”观众彻底疯狂了,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广场。
就在这胜利的喧嚣达到顶点时,一个穿着相对整洁、眼神却精明市侩、明显是角斗场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族,一路跑着挤过人群,脸上堆满了商人特有的热情笑容,目标明确地直奔李辰安而来。
“这位大人!这位大人留步!”
管事在李辰安面前几步外站定,不敢靠得太近,恭敬地拱手,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的眼拙,但看得出大人您绝非池中之物!不知大人可有兴趣下场一试身手?就一场!对手您随便挑!赌注分成,您七,我们‘血颅坑’只抽三成!保证让您赢得盆满钵满,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试探,显然将李辰安刚才瞬间震慑熊妖的一幕看在了眼里,认定这是一条深藏不露的“大鱼”。
李辰安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那管事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角斗坑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支着一个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气息却异常沉凝的老者。
摊位上没有血腥的肉块,没有狂热的赌具,只摆着一些形态各异的药草根茎、晒干的昆虫和几块颜色暗淡的矿石,旁边立着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用一种古老的字体刻着两个字:“药叟”。
就在管事以为李辰安会无视他时,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字眼,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砸进管事的耳膜:
“滚。”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管事所有的热情和算计。
他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血色瞬间褪尽,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滞了一瞬。
那一个字里蕴含的漠然和一种视万物为尘埃的意志,让他所有的辞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径直走向药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李辰安带着银月停在了那个名为“药叟”的摊位前。
老者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李辰安,在他腰间那柄古朴长剑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裹在斗篷里、气息微弱的银月,最后落回李辰安脸上,嘶哑地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要点什么?”
李辰安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摊位一角。那里随意地放着几块拇指大、颜色灰白、毫不起眼的石头,表面布满蜂窝状的细孔洞。
但若仔细感应,能从那些孔洞中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月华气息在极其缓慢地吞吐。
老者注意到他的目光,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即逝,慢悠悠地道:“‘星骸石’,也疆月髓晶’的伴生废料。从葬月峡外围捡的破烂,没什么大用,勉强能磨点粉安神。十块灵石一颗。”
李辰安伸手拿起一块,指尖传来微凉粗糙的触福他看向老者:“葬月峡,最近有异动?”
老者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异动?那鬼地方哪没有异动?”
“不过嘛……老头子前些日子听几个从北边逃回来的‘拾荒客’,峡口那片‘碎月滩’的魔雾,好像稀薄了些,能看到点里面影影绰绰的东西了……像是……有什么大东西要出来了?嘿嘿,谁知道呢,反正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