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简陋的木椅上,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但身上不见灰,脸上不曾有尘,他仍旧维持着一个皇帝的坐姿,郑重而有威严。
可屋内的其他人却对他视而不见,这些人脚步匆忙,来了走,走了来。
他茫然而警惕,但又有一种难以言的放松福
这一终于来了,总算是来了,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反而不再那样恐惧。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他已经记不清了,那阻隔在他们和宋国之间的一股的势力,二十多年竟然就真的打下了宋国,打下了辽国,这已经不是什么常理可以解释的了,却又因为无法解释,才叫他心中没有愤恨。
因为这股势力是他无法学习的。
他像阮响一样提拔女官,可失败了,朝堂上的官员们连平民出身的官员都排挤,更何况女人们了,甚至因为有了女官,这些官员们甚至能放下彼此间的争端,合起来先对付女官。
而他没有办法。
很可笑,但他确实没有办法,皇帝是高高在上的,他似乎拥有一切,但倘若官员们都不听他的呢?当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对付女官,对付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孱弱。
当他能给官员们带来好处,提拔他们,叫他们升官,掌握更大的权力时,他们都是他最顺服的牛羊,每一个都是大辽的忠臣,都愿意为了付出一切,乃至于生命。
而一旦他做不到了,或不愿意去做,这些顺服的牛羊顷刻间就能变成一个怪物,臃肿的,可怖的,能对自己的主人挥动柴刀的怪物。
皇帝嗓子有些不舒服,实在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那些脚步匆匆的人便都停下了,其中一个圆脸女吏笑着走过来,她倒了一杯热水,又掏出一个罐子,打开后往里面加了糖浆一般的东西,搅开后递过去:“你喝这个,蜂蜜水,能润喉。”
皇帝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但他没喝,而是问:“朕……我何时能走?”
女吏想了想:“这要看阮姐的指示,那边的电报还没有传过来,许是线路出了问题,不定还得再等几,你安心,你若没做过残暴之事,下半生怎么也是衣食无忧的。”
“哦……”皇帝没有因此放心,他又忍不住问,“那宋国皇帝,如今如何了?”
“他?”女吏,“他如今好着呢,有官府给他分的房子,房租倒是省了,虽然不大,但厨房卧室都有,还是独门独户,多少人羡慕不来,工作也不错,虽然工钱不算多,但没有房租,日常花用花不了什么钱。”
皇帝不知道这是不是在骗他,可想来自己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被骗又如何?总归不会更差了。
“皇后她们呢?”皇帝问。
女吏:“同你一样,都等着阮姐指示,不过依你们皇后的意思,她不太想去了太原那边以后继续和你过日子,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皇帝倒是不为此伤心,他其实不太在乎皇后,也不在乎后妃。
他一直想着让大辽如从前那般强大,整日忙于政务,对后妃们一向是不怎么过问。
只有偶尔与后妃们共寝的时候会听见她们抱怨月钱太少,好布料太少,每日送来的菜不知道重新热过多少回,宫中样样都不好。
他听了更不耐烦,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告诉皇后不就好了?怎么还得来找他?这岂不是皇后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连带着连皇后都不喜了。
“我……”皇帝发现这个圆脸女吏还挺好话,这屋里的女吏和男吏们,只有她肯和他话,于是得寸进尺地问,“我也曾任用过女官,却并未有什么作用,朝堂上的男官们排挤打压她们,叫她们与以往的宫廷女官没什么两样,阮响……阮姐任用女吏时,未曾有阻碍吗?”
圆脸女吏愣了愣,她摸摸自己的脸颊:“我当女吏的时候已经是如今这样了,倒不知道最开始如何。”
还好另一个方脸女吏接话:“自然也是困难重重,可阮姐是女人。”
皇帝愣住了。
是了是了,阮响是女人,所以她任用女人为官是经地义的,倘若男人们要反对女吏女官,就意味着他们是在质疑阮响统治的合理性——尤其阮响还没有神化自己。
一旦神化了,他们便能顺畅的将阮响从女人中移出来。
她是特殊的,她是神的化身,神不是凡人,神无相,女饶身体只是一具躯壳。
可阮响没有,她似乎有神异,但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或许见过后也没人会出来,于是反对女官,就是反对阮响,而没人愿意和阮响作对。
而他是个男人,男官们可以毫不犹豫的反对女官,打压女官,甚至借此向他施压,没人会觉得他们反对女官是要造他的反,如果他因此清算男官,他又能用谁?那些女官接触不到实务,根本不能替代这些男官。
他被架起来了,他那样无力。
从任用女官和给女人分地这两件事都没有成功开始,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虚弱,皇权的虚弱,只要官员们想,他的政令甚至出不了皇宫。
大辽的官僚们,已经彻底走向了皇权的对立面。
他们限制他,架空他,甚至无视他,而他无能为力。
曾经他听父皇过,宋人是聪明的,宋国皇帝是聪明的,别看宋国重武轻文,但皇权却格外稳固,宋国没有宰相,所有权力几乎都握在皇帝手郑
只是这强势皇权的代价,是由整个宋国在付。
皇帝看向房梁,父皇应该没想到这一吧?辽国亡了,却没有亡在宋国手里,没有亡在蛮人手里,却亡在了一个女人手里——这个女人甚至没想过称帝,她不当皇帝!
他想象不出来没有皇帝是什么样的,没有皇帝,朝廷又是什么样的?
阮响真的会如她所的,从那个位子下来吗?当她真的万人之上的时候,会舍得手中的权力,所有人仰她鼻息的感觉吗?
来来回回走动的女吏们渐渐离开了。
只有圆脸女吏还留在室内,她倒是完全不怕他暴起伤人,甚至当着他的面翻看起文书。
皇帝有些好奇,是阮地的女吏们胆子都很大,还是独这个圆脸女吏胆子大?
“你是考上的吏目?”皇帝问她。
这些年他对阮地有很多好奇,对阮地的官员体系也很好奇,只可惜派去的探子十不存一,就是在阮地没被发现,回来的路上也会被发现,商人们倒是能带回来一些消息,可都很粗浅。
圆脸女吏:“也不怕叫你知道,自然是考上的。”
皇帝:“考的什么?经义策论?”
“不是。”圆脸女吏想了想,“我们在学校的考试,就是考学科,要考吏,得另学吏目手册,将里面的东西吃透了,便再去报名考吏,考的都是吏目手册里的东西,那里面的东西就杂一些,民生经济都有涉猎,管理也是要学的。”
皇帝:“经济?”
圆脸女吏解释道:“就是人们造出东西,买卖东西,流通分配的过程,统称为经济。”
皇帝失笑:“吏目管这些?”
在他看来,吏目只需要登记户籍,处理百姓之间的一些纠纷,大概就差不多了,更多的,那应该是属于官员的东西,倘若吏目人人都有这样的学问,又如何甘于当个吏呢?朝廷可没有那么多官位,到时候有学识的吏多了,他的皇位估计也就摇摇欲坠,要坐不稳了。
圆脸女吏:“自然了,你以为管一条街,或是一个村一个镇很容易么?”
皇帝:“我没有管过,实不知。”
“千人千面,百姓没有触犯律法,那么他们不听你的,你也没有办法。”女吏,“有人勤快,自然就有人懒惰,有人认死理,就有人阳奉阴违,我们当吏目的,就得学会对症下药。”
皇帝:“你们那,就需要这么多吏目?若人人都去考吏……”
而那么多人考不上,时间长了,这不是隐患吗?
女吏:“这有什么,当不成吏目,还能去工厂,不准自己有本事,也能当个厂长,就是不当厂长,还有主任、组长,总归是有机会往上升的,要是成绩再好一些,当了工程师,那可是光宗耀祖,官府都要把人捧着呢!”
“你的,我想不出来。”皇帝失笑,他觉得自己在听方夜谭。
在女吏看来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在他看来却困难重重,倘若是他……他或许不会有阮响这样的决心,延续一套已有的体系更加容易,那些地主乡绅也会更容易向她靠拢,一路会省去多少麻烦?
尤其他并不知道阮响究竟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那个国家真的需要这么多读书人,这么多吏目官员吗?她真的能找到位子安放他们?
皇帝终于喝了一口蜂蜜水。
女吏问他:“甜不甜?这可是野生的!”
皇帝笑道:“甜。”
其实他根本没品出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