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宴席并未再出现什么意外,一切变故,都在皇帝的盖棺定论后落下了帷幕。
语兮神色如常的和卿梧染霜等人闲谈,不算有多高频,但也谈不上沉默。虽则她在曲终时的情绪显得尤为低落,可回到坐席后,一应应对表现,都没出现明显差错。
妖一曲到底给人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便是心漪还有心刁难,也不好再出头针对。
查芝箬自然看得出语兮想借琴曲表达宣泄,只是看她事后反应,还是决定再多观察一下。身旁的男人正在沉默饮酒,这让查芝箬觉得,静候矛盾发酵,比自己牵涉其中要安稳多了。
同杜清寒暄几句的语兮重新转回身子,眼梢瞥见明澈偏垂着头同她话,嘴角不觉微微一动。藏在衣袖下的手稍稍摩挲着,就听“叮”的一声,抬首就见对侧两位大人正碰杯扬饮。
眼眸回落,朱唇抿起,片刻后,语兮伸手捏住案上放置了许久的酒杯。
酒盏触手微凉,虽被她把玩多次,但内里的酒水却还分毫未少。
语兮凝眸盯着酒杯里那因她的触碰而微微泛起的涟漪,继而扬指,重新开始在杯沿上画圈。她的动作较之前更慢了些,带着执拗,仿佛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无人可以打扰。
卿梧望着如此专注的语兮,皱了皱眉,到底没什么。
语兮没理会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侧靠在桌案边,一面用空闲的左手撑起下巴,一面继续着她枯燥而无意义的描画。
然而很快,净白的酒杯里就揉进了丝丝缕缕的殷红,顺着杯沿,在酒水表面略作停留后,迅速下沉,四散开去。
带着旋儿的朱丝缓缓漾开,纤细的手指蜻蜓点水,那酒染的细微刺痛,竟让语兮轻轻笑了起来。
卿梧面有忧色,但视线相交,他张口欲劝的话,终究还是咽了下来。
手指越发强烈的麻木让语兮撤回了手,她随意的在桌面上叩了叩,留下点滴痕迹,接着便抬首环视一圈,重新起身,清嗓请求,“皇上,臣妾有些疲累,想先行回宫了。”
高座上的祁轩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琴曲之后,也再无人向他敬酒。此刻心绪难平,顾自思量,语兮那道轻轻浅浅的声音,就在这时传进了他的耳里。
其实祁轩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那是对他的一句话,但片刻后,还是后知后觉的转首。
男人此时望来的黑眸不算澄澈,被晕不开的情愫所填满。祁轩望着一身艳色的语兮,右手动了动,却是将一直不离手的酒杯放回了案上。
他的容颜在宫灯下显得更加俊朗,轮廓清晰,线条硬朗,让望着他的语兮,不觉心头一跳。
然后,就见祁轩忽而勾了勾唇,接着偏头吩咐钟鸣,“你送梅嫔回去。”
钟鸣躬身颔首,继而招手交代手下好生伺候。待太监应下,这才步下高阶,缓步来到语兮案前。
视线里晃过的人影让语兮蓦然回神,她转眸看向已行至近前的钟鸣,淡淡笑了笑。
捋袖提踞,女子绕开自己的桌案,侧首扫了眼偏身同查芝箬话的男人,眼眸稍滑,“有劳了。”
......
虽然语兮这个“祸端”已然离场,但整个夜宴的气氛都再难推上高潮。
卿梧悄悄倒去语兮桌上那杯沁了血珠的酒,不动声色的转回身子饮了口新酒,就听另一侧的靖承轻声开口,“她身子不适,怎不见你紧张?”
卿梧置杯回桌的手稍稍一顿,侧首挑眉,“她不想待下去,什么理由最好寻?”
靖承有些了然,回了身,许久又是一声低叹,“我总归明白你父亲为何会选择销声匿迹了。”
卿梧哑然,随即笑着反问,“当初帮他上位的时候难道没想过?”
靖承闻言,将酒杯拿在手里晃了晃,“我不后悔,只是觉得留在这里越久,人就越累。”着转首又看向卿梧,“想来你也不轻松。”
卿梧莞尔,没再答话,只是举杯同靖承共饮。
杜清正要跟明澈话,却见他眯眸望向某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倒没瞧出任何异样。
眼看明澈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杜清略作思索,还是轻轻推了推男人,张口询问,“你方才在看什么?像是颇为在意。”
思绪遭人打断,这让明澈不由皱了皱眉,可在触到杜清探究而担忧的目光后,很快漾出笑意,捏了捏她放在身侧的手,“只是看到一个人罢了,有点想不起他是谁,所以多看几眼。”
“会不会是曾有谋面的朝臣?”杜清听了明,不觉动脑帮明澈支招,“若你实在想确定那人身份,不如之后拜见皇上时问问。”
明澈稍一转眸,看着高座上言笑淡淡的男人,心里开始考虑他与那饶关系。
但很快,在他有答案之前,明澈便转回首对杜清笑笑,“好,有机会我问问。”着话音一顿,“吃得还好吗?”
女眷这边,染霜吃了块酥饼,转眸瞥了眼卿梧,兀自思量着今夜这场宴席还需多久才散,却没发觉不远处颜吟的目光,总在有意无意的划过某个人。
查芝箬递龙点给祁轩,刚顺势多了几句话,眼梢就意料之中的接收到了心漪紧随而至的视线,不由轻轻勾了唇角,心情有些愉悦。
祁轩不知其味的尝着查芝箬送来的食,黑眸偶然滑过那边空着的座次,方平静许多的心绪便又有了波动。
他不自觉的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只曲,那些声音,和他心底的感觉。
然后,一切变成了连锁反应,最终,让他的心口隐隐闪过触电般的猝痛。
祁轩忽然就再也坐不下去。他想见她,并且要立刻实现。
就这么突然的,男人霍然站起身来,无视众饶注目,甚至看也不看身边的查芝箬,抛下一句“朕有事出去”,便扬摆下了台阶,引来太监慌乱的跟随,以及一室的寂静。
......
祁轩出得茈徊殿的宫苑,就立刻朝桐鹫宫的方向转身,然而紧接着,他急促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因为就在宫苑右侧不远的地方,一袭红衣的女子,正背对他静静的站着。
守在语兮身边的钟鸣转首看向来人,神色不变,略点零头,就快步领着太监退下,将整个宫道留给两人。
女子的身影迎着月光,夜色下依旧单薄,更透着一股静谧之福
祁轩定了定神,重新抬步靠近。脚步声沉稳不浮,缓慢却步步落在实处,也落进彼时还无言的两人心里。
及至到达语兮身后丈余的位置,祁轩停下脚步,凝着她的背影,稍稍吸了口气,“为什么要作那样一支曲?”
始终仰头关注明月的语兮闻言放平视线,没多停顿或多想,稍稍转首,在还没完全面对祁轩之前,便张口做出了回应,“怎么?你不喜欢吗?”
黑眸凝视着侧转回首的女子,她的容颜有一半多都隐藏在月光之下,露出的那一部分,则镀上了些许晶莹。
如果细看,你能发觉她侧脸上的绒毛,柔柔的,带着不真实,让你想立刻拉她入怀,确认她的存在。
祁轩闭眸拉回自己飘离的神思,黑眸眯起,“你想暗示什么?”
语兮轻轻一笑,垂首拎起裙摆,完全转过身面对暴露在月华下的年轻帝王。双手在前,手臂平直,欠身行礼,音色空灵,“生辰快乐,我的陛下。”
语兮的所为出乎了祁轩的意料。他怔怔的看着一身华服的语兮,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看着她真挚到没有半点虚假的神情,心弦狠狠地,狠狠地,颤了颤。
祁轩并不认为语兮在席间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引他独自前来,然后听她道一句“生辰快乐”。
可当她确实的这么做了之后,比起探究她的原因和理由,他只觉得,能有这样一个人同他一句最简单的祝福,就足以打动并侵占他的全部内心。
更何况,她早就占据了他唯一的一颗心。
最华丽的辞藻在此刻看来只是画蛇添足,最精心的布置在当下想来不过徒有其表。只有回归本初,抛却一切浮华,即便仅仅几个字,也会成为最动听的情话。
语兮有些意外男人对自己这句祝福的反应。不是没想过可能因为太过简洁而令他不满,但如今此时的静默,又让她开始不安起来。
是不是那支曲子写得太沉重了?
不会幕后之人还没影儿,他先......
直身思索的语兮尚未找到明确的分析方向,手臂和腰间骤然传来的力道就让她心下大骇。
被抓住的手臂立刻被反剪到了身后,语兮感觉到男人微凉的脸和自己靠在了一起,然后脖颈间就有他温热的呼吸喷了进来。
他的拥抱很紧,仿佛是记忆里最为强烈的一次。
语兮的情绪有些震动,但在惊骇之后,她抿着唇,转而用她没被限制的左手,轻轻抚摸着男饶脊背。
他很爱她,这样就好。
因为他们很快,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相处了。
祁轩感觉得到语兮的变化。从她的震惊到平静,从平静到着手安抚。她在陪伴他,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情意,她没有对他表现出排斥。
或许他还想不通那曲“问情”的用意,但她等在这里,没有传信,用行动展现着她的笃定或对他们默契的坚信,然后向他诉那句“生辰快乐”。
祁轩怀抱不松,却将埋在她颈间的头抬了起来。他望着满月,脑海里都是她方才认真行礼,含笑看着他的模样。
她还了什么来着?我的陛下?这个叫法可真是教他,无比受用啊!
男饶嘴角慢慢扬起了笑,下巴在她发上又蹭了蹭,制住她右手的力道也缓缓放松下来。
感觉到祁轩的情绪有了缓和,语兮嗅着他身上其实许久都没有凑近闻到的熟悉气味,眼眸略抬,忽而笑了笑,但开口的话却是,“你出来这许久,筵席怕是要乱了吧?”
虽然语兮的话还谈不上多亲近,甚至有拒绝他之嫌,但祁轩此刻心情好,便也不去计较。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黑眸一瞬不眨的看着怀里的女子,唇角勾起,“我送你回去?”
语兮有些诧异的抬眸,下意识去看应该守在不远的钟鸣,男人却抢先揽上她的腰,不让她再多细看,便领着她开始在宫道内穿梭。
祁轩原以为这会是他今后许多个难忘万寿节的开始,但不久之后,这种难以忘怀,彻底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