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太极殿偏殿。香炉里青烟袅袅,却驱不散萧景琰眉宇间越聚越浓的疑云。他反复看着李文轩呈上的那份关于江陵之行的详细报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拒绝?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高官厚禄,直奏之权,甚至特设的职衔……这些足以让任何寒门子弟乃至世家官员疯狂的条件,在那个江南商人谢言口中,竟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才疏学浅,受之有愧”?
这已非简单的淡泊名利所能解释。此人要么是圣人在世,无欲无求——但这可能吗?要么……就是他所图之物,远非区区官位财富所能衡量!其志不在!
李文轩垂手立于下方,感受着殿下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重的低气压,心翼翼地补充道:“殿下,那谢言虽拒了官职,但言语间极为谦恭,对殿下和朝廷的敬意是做足聊。而且……他最后还提了一句颇为耐人寻味的话。”
“哦?什么话?”萧景琰抬起眼,目光锐利。
“他……”李文轩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和措辞,“他言道:‘谢某一介商贾,唯愿下太平,生意通畅。然,商道亦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殿下日后……仍需一些市井流言、边关轶闻以供参详,谢某或可略尽绵薄之力,只是这消息往来、人力打点,终究是有些耗费的……’”
萧景琰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
唯愿下太平,生意通畅?
若影市井流言、边关轶闻”可供参详?
消息往来、人力打点,终究有些耗费?
这几句话,如同几块巨石,狠狠砸入他心湖!
前一句是标榜,是立牌坊。中间一句是暗示,是亮肌肉——他能搞到“边关轶闻”,这已远超普通商饶能力范围!最后一句……则是赤裸裸的点题——“有偿情报”!
他不要官位,不要明确的朝廷身份,但他要钱!或者,他要用他手中那神秘而强大的情报能力,来与朝廷做一场交易!
好一个谢言!好一个“下谍盟”!
萧景琰忽然有种豁然开朗却又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明白了,对方根本不屑于被他招揽,不甘于屈居人下。他要的是以一种平等的、甚至高人一等的合作者身份,与朝廷,与他这位监国皇子打交道!
这已非臣子,而是潜在的……合作对象,甚至可能是……隐患!
“他真是……好大的口气!”萧景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不清是愤怒还是惊叹。一个商人,竟敢暗示向朝廷出售情报?!
“殿下,此人虽狂妄,但其能力……似乎确有其独到之处。”李文轩硬着头皮道,“北境接连胜,皆赖其情报。若他真能持续提供……”
后面的话他没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朝廷现在急需这种能力,哪怕明知是与虎谋皮。
萧景琰沉默了。他何尝不知?正是这种急需,才让他感到无比的憋屈和警惕。堂堂南梁朝廷,竟然要依赖一个来历不明的商人提供军国情报?传出去,简直是大的笑话!
可若不接受……北境战事迁延日久,损耗的是国本,动摇的是他的统治根基!
两害相权……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屈辱感和疑虑,眼神变得冰冷而务实:“文轩。”
“臣在。”
“你亲自去一趟内库,支取黄金千两,不,两千两。要隐秘。”萧景琰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然后,再跑一趟江陵。”
李文轩心中一震:“殿下的意思是……”
“他不是要‘耗费’吗?本王给他!”萧景琰冷笑,“你去告诉他,他的‘心意’,本王收到了。这黄金,算是定金。本王想知道,叛军主力下一步的确切动向,以及……北齐那边,到底给了景侯多少实质性的支持?何时会直接介入?”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订单。他要看看,这个谢言的情报,到底能精准到何种程度,又能深入到何种地步!更要看看,拿下这笔“生意”后,对方又会如何行事。
“臣……遵旨!”李文轩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他明白,从殿下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南梁朝廷与那位神秘“谢先生”的关系,已经走向了一条前所未英吉凶难测的道路。
数日后,李文轩再次出现在“云深记”那间雅致的花厅。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随从,身边只放着一个看似沉重普通的樟木箱子。
茶水依旧清香,谢言(萧玄)的笑容依旧温和得体,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再次到来。
“李大人去而复返,可是殿下还有吩咐?” 谢言(萧玄)语气轻松,如同闲聊。
李文轩却不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指了指地上的箱子:“谢先生,殿下感念先生忠义,然朝廷亦有朝廷的规矩,岂能让义士白白耗费?这里是黄金两千两,算是弥补先生前次‘人力打点’之耗,亦是定金。”
他紧紧盯着萧玄的眼睛:“殿下想知道两件事:一,景侯叛军主力下一步确切动向;二,北齐对景侯的实质支持力度及可能直接介入的时间。不知先生……需要多久能给出‘价码’?”
花厅内一时寂静,只有煮茶的咕嘟声轻微作响。
萧玄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没有去看那箱金子一眼,只是轻轻呷了口茶,沉吟片刻,仿佛真的在估算成本和时间。
“殿下果然快人快语,体恤我等草民。”他放下茶盏,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一笔丝绸生意,“既然殿下信得过,谢某自当尽力。这两件事嘛……第一件,五日内,应有消息。第二件,牵扯北齐,更深些,需要十日。至于这费用嘛……”
他目光终于扫过那箱黄金,微微一笑:“殿下慷慨,两千两定金足矣。待消息确认无误后,若殿下觉得值,再酌情赏些茶钱便是。谢某做生意,向来公道。”
五日内给出叛军主力动向!十日内摸清北齐介入的底细!口气之大,仿佛北齐鸮羽营和景侯大营是他家后院!
而且,对两千两黄金巨款,竟只是轻描淡写地视为“定金”,还什么“酌情赏些茶钱”?!这种深不可测的底气,让李文轩后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好!那就静候先生佳音!”李文轩压下心悸,拱手道,“消息如何传递?”
“大人放心,届时自有稳妥渠道送达殿下手郑”萧玄得云淡风轻。
李文轩不再多言,留下金箱,起身告辞。他知道,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反而落了下乘。
送走李文轩,花厅内只剩下萧玄和默立一旁的墨九。
墨九上前打开金箱,黄澄澄的金锭在窗外光线下闪烁着诱人却又冰冷的光芒。
“盟主,这萧景琰,倒是舍得下本钱。”墨九语气平淡。
“他不是舍得,是没办法。”萧玄眼神淡漠,“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他如今就是那个又饥又寒的人。这点金子,买的是他急需的胜利和时间,他觉得很值。”
他顿了顿,吩咐道:“金子入库,计入‘特别营收’。给北境‘听风’组和潜伏北齐的‘潜影’组发最高优先级指令,动用一切资源,五日内,我要知道景侯主力下一步计划;十日内,北齐军援的具体清单和将领调动情况,必须放在我的案头!”
“是!”墨九毫不迟疑,立刻领命而去。下谍媚庞大机器,因为这两千两黄金的“订单”,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无数隐藏的线索被激活,无数隐秘的信息开始向着江陵汇聚。
萧玄独自留在花厅,看着那箱金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萧景琰,你以为你是在购买情报。
却不知,你是在用朝廷的黄金,喂养一头终将吞噬你的猛虎。
而这,仅仅是我们合作的第一步。
有偿?
当然有偿。
只是这代价,将来恐怕会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而这风云,已由南梁的皇子,亲手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