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秋,黄河滩的晨雾被太极口令声吹散,寡妇刘翠花挎着竹篮,踩着露水走来。
篮里是新蒸的韭菜包子,皮薄得能映出绿馅,油珠在晨光里闪光。她把篮子放在老槐树下,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场中央的陈祖望身上——那人赤着上身,勺柄剑斜背,口令低沉,双臂如抱月,汗珠顺着脊梁滑入裤腰,像一条会发光的河。
祖望弟,歇口气吧,趁热!她喊,声音不高,却刚好盖过风声。
陈祖望收势,咧嘴一笑,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烫得直跳脚。
学员们哄笑,不知谁先起哄:翠花姐,又送吃的?怕不是想给我们当师娘吧?
笑声炸开,刘翠花的脸瞬间红过柿子,地一声,弯腰作势要捡土坷垃,孩子们已笑着跑远。
调侃像黄河水,一波接一波。
有人: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加到拳师身上,更热闹。
也有人替王寡妇抱不平:人家孤儿寡母,帮衬点怎么了?嘴下留德!
可乡下人嘴碎,越抹越黑,连外村都知道陈家沟太极师傅与俏寡妇有点意思。
王寡妇嘴上否认,心里却起了涟漪。
夜里纺线,纺锤转,她眼前却晃着陈祖望打拳的影子:背阔如岸,腰软似柳,汗珠在月光下闪。
她地打自己手背:想啥呢,老不正经!可第二一早,又不自觉多和了半盆面,包子馅里添了香油。
这练金鸡独立。
陈祖望为示范实战用法,单腿立于碌碙,上身前倾,双臂如鹰展翅,叫两名学员推肩。
推者用猛劲,他本可借化开,不料碌碙面经夜露湿滑,支撑脚猛地一滑,身体直往前扑。
台下一片惊呼,寡妇正端凉茶,见状心口地一跳,茶盘一扔,人已冲进场子。
她张开双臂,一把托住陈祖望肋下,惯性太大,两人同时跌坐在沙地,滚了半圈。
陈祖望赤着的上身压在她臂弯,汗味混着韭菜香,惊得她心脏要从嗓子眼蹦出。
没事吧?
她喘着问,声音发颤。陈祖望抬头,鼻尖几乎碰上她的鼻尖,呼吸交缠,他亦怔住。
四目相对不过一秒,却像把一辈子的慌乱都看完。
他忙撑地起身,顺手拉她站起,两人却又不约而同松手,各退半步。
场上安静得能听见心跳,还是袁守厚一声咳嗽打破尴尬:咳!练武之人,跤摔得起,也扶得起,继续继续!学员们哄笑,却笑得收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溜。
老牛恰在此时哞——地长叫,声音洪亮,像在打趣,又像提醒。
寡妇羞得耳根通红,弯腰拍沙,转身去拾茶盘,背影像只慌张的鹅。
陈祖望清清嗓子,喊口令:再来!金鸡独立——声音却比平时低半度,尾音微颤,泄露了心底的涟漪。
傍晚,寡妇在油灯下衲鞋底。
月白布面,鞋头太极图,一针一线,衲得细密。
她想着白日那一跌,指尖被针扎了好几下,血珠渗进布里,便干脆绣成一朵的红梅,藏在鞋帮内侧。
鞋做好了,她却犹豫怎送出去——当面给?怕再被取笑;托人带?又怕传歪。
最后,她把鞋塞进干净布袋,挂在陈祖望茅屋门环上,里面塞一张纸条:夜里练功,换上新鞋,地潮,别滑。
陈祖望收晚课归来,提灯照见布袋,心里便明白了。
他捏了捏鞋里,布质柔软,针脚平整,那朵暗红梅在指尖轻触,像摸到一点悄悄跳动的心他抬头望,不远处寡妇刘翠花家的窗纸还亮着,灯影里,她低头摇纺车的剪影贴在窗棂,像一幅会呼吸的画。
他深吸一口气,对窗拱手,轻声道:谢了。窗里的人似乎听见,纺车声停了片刻,又继续,节奏却比先前更轻快。
老牛近日成了最佳看客。清晨,它慢悠悠踱到打谷场边,找处青草肥的地方卧下,尾巴一甩一甩,看众人练拳。
每当寡妇刘翠花送吃的,它便抬头一声,像在起哄。孩子们笑它:牛媒婆,又叫啦?它竟似听懂,更大声地哞——,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这练完拳,陈祖望走到牛跟前,抚它脖颈,低声道:你叫啥?我知她的心,也知自己的意。可拳未大成,堤未大安,我哪有心思谈锅碗瓢盆?
老牛眨巴眼,尾巴甩他一脸土,像在笑他嘴硬。他无奈,拍拍牛背,转身去教徒弟。
背后,王寡妇正拾掇茶盘,听见这话,手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却很快被笑意掩住——她听见那句我知她的心,便足够了。
日子继续。
晨雾、拳影、韭菜包子、老牛打趣,像一幅日复一日的织锦,多了暧昧的红线,却不显突兀。
寡妇依旧送吃食,依旧被取笑,依旧红着脸否认,却再没躲闪。
她开始在包子褶上捏出太极纹,在凉茶里多放一勺蜜,在护膝内侧绣上二字。她不再急于把心事摊在阳光下,而是把它揉进针线、蒸进面食、化进每一次不动声色的关照里。
陈祖望亦不再避讳。练完拳,他会帮她把凉茶桶提回村;夜间修云手账,他会把灯芯挑得亮些,让窗影里的纺车少转几圈;遇到学员再起哄,他笑骂一句兔崽子,却不再慌忙解释。
两人之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窗,风一吹就动,却谁也不去戳破。
他们知道,黄河滩的麦浪要一点点黄,太极的拳路要一遍遍走,而心事,交给时间,交给老牛,交给下一次金鸡独立时,不再跌倒的稳稳站立。
雾起时,老牛又哞——地长叫,声音在滩上滚得很远很远,像给这段未破的情意,盖了一个无声的印章——印章上,没有誓言,只有两颗渐渐靠近的心,在太极的圆转里,慢慢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