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砚之背着布包跨进去,一股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爷爷陈守义正坐在竹椅上,戴着老花镜翻一本泛黄的脉案,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银白的头发上洒了层金粉。
“爷,俺回来了。”陈砚之把布包往柜台上一放,掏出给爷爷带的降压药,“县医院的李院长让俺给您带好呢。”
陈守义抬起头,放下脉案:“李院长?哪个李院长?”
“就是县中医院的李长河院长啊,”陈砚之挨着爷爷坐下,忽然想起啥,“对了爷,您猜咋着?李院长他年轻时候跟您学过医,还抄了您三大本脉案呢!”
陈守义手里的茶杯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像落了星子:“长河?他现在当院长了?”
“是啊!”陈砚之惊讶地睁大眼睛,“您认识他?那您咋从没跟俺过?”
陈守义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沟壑:“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忘了。”他呷了口茶,茶水在嘴里转了转,才慢慢,“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子,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跟个学生娃似的,哪像现在当院长的样子。”
“他是上山下乡来的?”陈砚之凑得更近了。
“可不是嘛,”陈守义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像是望回了旧时光,“那年头兴‘知青下乡’,他从城里来咱村,被分到大队卫生室。身子骨弱,扛不动锄头,队里看他识文断字,就让他跟着卫生室的老大夫学抓药。”
他忽然笑出了声:“第一回给人抓药,把‘麻黄’当成‘麻黄根’,一个发汗一个止汗,差点给人治反了。老大夫骂他‘书呆子’,他红着脸,蹲在地上哭,眼泪掉在药碾子上,啪嗒啪嗒响。”
陈砚之想象着李院长年轻时的样子,忍不住笑:“那他咋跑到您这儿来了?”
“卫生室的老大夫没过半年就走了,”陈守义叹了口气,“就剩他一个半吊子,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不敢找他看。有回张寡妇家的娃得了急惊风,抽得直翻白眼,他吓得手都抖了,抱着娃往我这儿跑,鞋都跑丢了一只。”
陈砚之的心跳快了些:“您咋救的?”
“还能咋救?”陈守义摆摆手,“先掐人中,再灌零通关散,稳住了再扎四缝穴放血。那娃当时都紫了,我守了三三夜,他也跟着守了三三夜,眼睛熬得跟兔子似的,端水递药比谁都勤快。”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我看他心善,又肯学,就‘要不你晚上来我这儿住吧,跟着学学’。他扑通就给我磕了个头,‘陈叔,您就是我师父’。”
“那您咋不让他拜师?”
“拜师干啥?”陈守义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啥名医,就是个开药铺的。他住东厢房,我睡西厢房,晚上我给人看诊,他就蹲旁边抄方子,不懂就问,一点不耻下问。有回问‘为啥治咳嗽有时候用杏仁,有时候用苏子’,缠着我问了半宿,我都困了,他还瞪着俩大眼睛。”
陈砚之想起李院长办公室的旧脉案,忽然明白:“那三大本脉案,就是那时候抄的?”
“嗯,”陈守义点头,“他不光抄方子,还记‘病人咋的’‘我咋摸的脉’‘药熬到啥程度’,比学堂里的先生还认真。有回抄到后半夜,趴在桌上睡着了,口水把纸都洇湿了,我给他披件衣裳,他腾地站起来,‘师父我没偷懒’,逗得我直乐。”
“他也治好过疑难杂症?”陈砚之追问。
“咋没有?”陈守义的语气带着点自豪,“那年村里闹‘无名肿毒’,好多人胳膊腿上长疙瘩,又疼又痒,流脓水。西医是‘细菌感染’,打青霉素也不管用。他急得嘴上起泡,跟着我往山里跑,挖了一筐蒲公英、紫花地丁,又按我的,加零雄黄调膏子。”
他比划着:“他给人抹药膏,比谁都仔细,戴个白手套,一点一点往疙瘩上涂,‘不能让脓水沾着好肉’。有个老头嫌药味冲,他就蹲在人跟前,给人讲‘这药能拔毒,就像给地里除杂草,得连根拔’,讲得比书的还热闹。”
陈砚之听得入了迷:“后来呢?”
“后来?”陈守义的声音低了些,“他回城了。恢复高考那年,他考上了医学院,临走头晚上,跟我在药铺里坐了半宿。他‘陈叔,我以后当了大夫,一定像您这样,好好给人看病’,还把他戴了三年的钢笔留给我,‘等我回来接您去城里’。”
他从抽屉里摸出支旧钢笔,笔杆都磨亮了:“这钢笔我留了四十多年,他倒好,当院长了也不回来看我,怕是早忘了。”话虽这么,眼角却湿了。
“没忘没忘!”陈砚之赶紧,“他跟俺,您教他‘当医生得有副热肠子’,这话他记了一辈子!还您用蜂蜜调药泥治烧烫伤,守着孩子换了七药,一分钱没收——这些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守义愣住了,手握着钢笔,指节都白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这子……还记得这些。”
“他不光记得,”陈砚之把医院的事了,“还要跟俺订个约,医院有疑难杂症就找俺,俺治不聊就往他那儿送,互相帮衬着。”
陈守义看着孙子,忽然笑了:“好,好啊。当年我教他‘医道不分高低,能治病就是好大夫’,现在你们俩能搭把手,比啥都强。”他把钢笔往陈砚之手里一塞,“下次去县城,把这个给他,就‘老头子没忘他,盼他有空回村看看老槐树’。”
陈砚之握着钢笔,冰凉的笔杆带着岁月的温度。窗外的老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那些藏在药香里的往事——一个城里来的知青,一个守着药铺的老头,借着一盏油灯,几味草药,把一段师徒缘,酿成了几十年的陈酿,如今开坛,依旧醇厚绵长。
“爷,”陈砚之忽然,“等秋收忙完,俺陪您去县城看看李院长吧?”
陈守义望着窗外,没话,眼角的皱纹却慢慢舒展开了,像老槐树的枝丫,在风中轻轻晃着,带着点盼头。葆仁堂的药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在屋里弥漫,仿佛连空气里,都藏着那句没出口的话:有些缘,隔着岁月,也能长出来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