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夜,万俱寂,唯有山风掠过竹海,发出潮水般的呜咽。木屋内,柴火早已燃尽,只剩几点暗红的余烬,在冰冷的空气中明灭。陈亮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并未入睡,也未曾点灯。他闭着双眼,面容在从木板缝隙透入的惨淡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肃穆。
伤口处的麻痒和体内经脉的滞涩感依旧清晰,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悸动,正主导着他的心神。阿青的警告、龟甲的反噬、斗笠饶追杀,如同三把利剑悬于头顶,逼迫他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而眼下唯一能倚仗的,除了那几件凶险莫测的邪物,便只有深植于他血脉灵魂深处、与那杆唢呐生死相随的——《玄音谱》。
他不再试图去强行冲关疗伤,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如同潜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去细细感悟那缕虽微弱却始终不灭的、源自《玄音谱》的真气。这真气,中正平和,醇厚绵长,与他从疍家手札中学到的、偏重实用与诡变的“傩音”气息截然不同,更与龟甲、邪笛散发出的阴邪暴戾格格不入。
以往,他更多是将《玄音谱》视为修炼内息、催动唢呐音攻的法门。但经历多次生死,尤其是目睹了“傩音”的沟通鬼神、“巫诅阴文”的操控人心、乃至地宫邪阵的引动地脉之后,他渐渐意识到,音律之道的浩瀚,远非攻防二字可以概括。
《玄音谱》开篇有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音者,心之律动,气之波澜,通幽冥,感地……”以前他只觉得是玄奥之语,如今结合自身遭遇细细品味,字字珠玑。
音,是振动,是频率,是能量传递的媒介。它可以如“傩音”般,以特定的韵律沟通残留的魂念、引动环境的阴煞之气;也可以如“巫诅阴文”般,以邪恶的频率侵蚀心神、种下禁制;自然,更应该能如《玄音谱》所追求的那般,以中正平和的频率,调理自身气血,沟通地正气,安抚躁动灵机,乃至……净化邪祟!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音律本身是正是邪,而在于“心”与“意”,在于对频率精准无比的掌控,以及对地万物“共鸣点”的深刻理解!
他想起了在破庙中,情急之下以音律冲击邪阵薄弱点的经历。那不是蛮力,而是恰好找到了那邪阵能量流转的某个“不谐之音”,以自身真气模拟出相反的振动,产生了干扰。他想起了阿青以血为引、念动咒文安抚龟甲,那咒文的特殊韵律,必然也与龟甲内邪灵的某种波动产生了奇特的交互。
《玄音谱》中正平和的根基,或许正是探寻万物“本真”频率的钥匙!而非仅仅用于攻防。
一个全新的思路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他不再试图用《玄音谱》的真气去强行压制或驱散体内的阴邪之气(那如同用水去泼油火,只会激起更猛烈的反噬),而是尝试引导这缕真气,以最细微、最柔和的方式,如同最灵敏的触须,去“聆听”,去“感知”体内那三件邪物,尤其是那块龟甲,所散发出的能量波动特性。
他屏息凝神,将意识附着在那缕微弱的真气上,心翼翼地靠近怀中那块冰冷的龟甲。这一次,他没有携带任何攻击或防御的意念,只是纯粹地“倾听”。
起初,只能感受到一片死寂的冰冷和厚重的怨毒,仿佛面对万丈寒冰。但他不急不躁,保持心境的空明,《玄音谱》基础心法自然运转,真气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渐渐地,在那片死寂的怨毒深处,他“听”到了一种极其低沉、缓慢、却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搏动”。那搏动并非心跳,更像是一种……沉睡巨兽的呼吸,或者,是某种被禁锢的庞大能量在无尽岁月中形成的固有频率!
这频率充满了暴戾、不甘和毁灭性,但在其最核心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地某种本源规律隐隐契合的“基音”?只是这“基音”已被无尽的怨念扭曲、污染,变得面目全非。
同时,他也“听”到了邪笛散发出的、更加尖锐、充满诱惑和混乱波动的频率,以及兽皮册子上那种晦涩、引导人走向疯狂的意念涟漪。
这三种邪物的频率相互交织、影响,又隐隐以龟甲那古老而沉重的搏动为核心,构成一个混乱而危险的力场,不断侵蚀着他的身心。
明白了!要解决它们,或许不是强行抹去这些频率(那需要远超他现在的力量),而是……“调音”!如同调试一件走音的乐器,找到那被扭曲的“基音”,以《玄音谱》中正平和的“”为参照,缓缓将其“校准”、“安抚”,甚至……“引导”!
这个工程浩瀚而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邪音反噬,同化堕落。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治本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他不再用真气去冲击,而是模拟《玄音谱》中一种用于“养心静气”的最基础音律振动,这种振动至柔至和,如同春风化雨。他将这缕微弱的“和音”,以意念引导,缓缓靠近龟甲那暴戾的“搏动”。
如同将一滴清水滴入滚烫的油锅!
“嗡!”
龟甲猛地一颤,那股暴戾的意念瞬间惊醒,带着被冒犯的狂怒,狠狠撞向陈亮的灵觉!
“噗!”陈亮喉头一甜,差点喷出血来,意识一阵模糊。太急了!差距太大!
他立刻切断联系,运转心法,稳住翻腾的气血。但他没有放弃。一次不行,就十次,百次!他像最耐心的工匠,一次次地尝试,每次只接触一瞬,感受那反噬的强度,调整“和音”的频率、强度和切入的角度。
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过程中,他对《玄音谱》基础音律的理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深。他不再拘泥于固定的曲调,而是开始理解音律作为“波动”的本质,理解不同频率组合产生的微妙变化。他甚至开始尝试将“水息敛魂术”的隐匿意境融入其中,让那缕“和音”更加细微,更加贴近龟甲本身的能量属性,减少排斥。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精神即将耗尽之际,那缕细微到极致的“和音”,在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以某种特定的频率,触碰到龟甲暴戾搏动的边缘时,那狂怒的反击竟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虽然只有一瞬,但那毁灭性的冲击力,明显减弱了一丝!
有效!虽然微乎其微,但方向是对的!
陈亮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这不是力量的提升,而是认知的飞跃!他找到了与这邪物“安全”接触的一线可能!
他不敢贪功,立刻停止尝试,将心神收回,温养消耗过度的精神。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他感觉自己的“神”却更加凝练,对自身真气和外界能量的感知,也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那杆暗哑的唢呐静静躺在手边,此刻在他感知中,不再仅仅是一件乐器,更像是一个与他心意相通、可以精确传导和放大各种“音律”波动的法器。
窗外,色微明。山岚渐起,苗寨在晨曦中苏醒。
陈亮睁开眼,眼中虽然布满血丝,却多了一抹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前路依旧凶险万分,但《玄音谱》为他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指引了一条或许能绝处逢生的险径——不是以力破巧,而是以音叩心,以律和道。
他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唢呐铜碗,低声道:“老伙计,看来咱们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