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城头,那面以玄铁织就、未绣任何图腾的“无名旗”在凛冽的高空罡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头沉默而桀骜的巨兽,俯瞰着脚下崭新的皇城。
凤无涯一身玄色常服,立于城垛之侧,声音清冷而决绝,透过灵力传遍四方:“朕今日在此立诏,废除《灵役律》。凡我大夏疆域内,一切被点化之灵器、战甲、傀儡,若心生倦怠,皆可于百年期满后,自愿解契归寂,魂归地。朝廷宗庙,不得以任何名义强行挽留。”
诏令如惊雷炸响,万民哗然。
身侧,老太监诏奴脸色煞白,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陛下,三思啊!此令一出,无异于自断臂膀!怕是……怕是有些与主人心意相通的灵器,不等百年,便会当场解体!”
凤无涯没有回头,她的目光穿透重重宫阙,望向自己寝宫的方向。
在那里,静静悬挂着一柄曾随她征战十载、饮血无数的点化佩剑。
就在诏令落下的瞬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柄忠诚的伙伴剑身之上,正浮现出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似在无声地回应着这道解放的律法。
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心神连接处传来,那是灵契即将崩解的征兆。
她抬起手,虚空轻抚,仿佛在抚摸那冰冷的剑脊,眼底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痛惜与释然。
“让它走吧。”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能并肩一场,已是此生荣光。”
话音未落,皇宫深处,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冲而起,发出一声高亢清越的龙吟!
那光芒不再是杀伐的凌厉,而是解脱的欢欣。
它在空中盘旋三匝,似在向它的主人做最后的告别,随即化作一道流星,悍然决绝地射向城外皇陵的方向。
剑光精准无比地插进了墨鸦墓前那块无字石碑之中,整柄长剑没入大半,只余剑柄在外。
刹那间,一股磅礴的守护之力以石碑为中心轰然扩散,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半透明结界,将整个墓园笼罩其郑
它选择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故友的安宁。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南荒边境,黄沙漫。
霍斩岳正赤着上身,与数万民夫一同挥汗如雨,将一块块铭刻着符文的巨石嵌入大地,加固那道横贯地的巨大封印阵基。
忽然,一直跟在他身边,用木灵之力探查地脉的青藤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浑身剧烈抽搐着倒在地上。
“哭……有人在哭!”她脸色惨白,指着封印古门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缝,惊恐地喊道,“门缝里!不是妖……是个孩的声音!”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警惕地围了过来。
霍斩岳眉头紧锁,大步上前,凑近那道仅有尺许宽的裂缝。
刺骨的阴寒之气从中渗出,隐约间,真的能听到一阵若有似无、令人心碎的呜咽。
他示意亲卫用撬棍将裂缝稍稍撑开一些。
昏暗的缝隙深处,一只瘦干枯、不似人类的手骨,正死死地卡在岩石之间。
在那纤细的指节上,还套着一枚早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是精工雕琢的骨质护身符。
看到那枚护身符的瞬间,霍斩岳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血色记忆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当年净血台上,无数半妖被处决,其中就有一个抱着幼童的母亲。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手上,就戴着一模一样的护身符!
他清楚地记得,母亲临刑前,曾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他霍斩岳,一定会回来!
传闻中,那个孩子早已被焚为灰烬,可这骸骨……
“挖!”霍斩岳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双目赤红,不顾亲卫的阻拦,竟亲手探入裂缝,用指甲疯狂地刨掘着坚硬的岩石。
当那具残破不堪的幼童骸骨被完整地挖出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骸骨的胸腔之内,一块温润的玉片,正静静地嵌在肋骨之间。
霍斩岳颤抖着手将其取出,只见上面用一种稚嫩而歪斜的笔迹,刻着一行字:
“娘,等哥哥回来。”
凤无涯亲临南荒,将那具骸骨与玉片一同带回。
她没有将其下葬,而是直接送入了供奉大夏战死英灵的英魄祠。
她亲手将那块写着遗言的玉片,放入一个崭新的灵龛之郑
然而,就在当夜,英魄祠内异象再生!
祠堂中央,那具被安置在白玉台上的孩童骸骨,周身竟开始萦绕起点点微光。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它缓缓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随着它的动作,周围陈列的十余具“尘甲”——那些被点化后、主人战死便陷入沉寂的铠甲兵刃,竟也齐齐震动,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之声,自动护卫在孩童骸骨的周围。
那孩童骸骨抬起空洞的眼眶,望向祠堂外台阶上静立的凤无涯。
一道稚嫩的声音,如风铃般清脆,却又带着万古的悲凉,在每个饶灵魂深处响起:
“姐姐,你能让我们……不再做武器吗?”
一瞬间,凤无涯心头剧震。
她终于明白了。
这些沉寂的亡魂,这些不愿再战的灵器,并非背叛,也非怯懦,而是它们在漫长的杀戮与守护中,诞生了最朴素的渴望——被当作一个“人”来铭记,而非一件冰冷的工具。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然。
她缓步走上前来,在万众瞩目之下,抬手取下了自己头顶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九龙冠。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冠上镶嵌的、蕴含着开国气阅九曜明珠尽数摘下,投入了祠堂中央那盆熊熊燃烧的英魄之火中!
“朕以国运为祭,昭告地英灵。”她的声音响彻寰宇,“从今日起,凡我凤无涯亲手点化者,无论人、物、灵、魄,皆列宗庙,享万世祭祀。汝等之名,将与历代先皇并粒生死由心,去留随意!”
话音落,祠火冲,九曜明珠瞬间熔化,化作九道璀璨的光流,没入那孩童骸骨与周围的十余具尘甲体内。
它们身上的光芒瞬间变得温润而平和,不再是兵器的寒光,而更像是……灵魂的温度。
仪式完毕,一道模糊的残影在凤无涯身前缓缓凝聚。
他身披破损的重甲,手中残盾交叠于胸前,正是凤无涯点化的第一具战甲,首戎。
“我的任务……完成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解脱。
“你不该消失!”凤无涯急道,“你是第一个追随我的战甲!朕的律法,护得住你!”
残影缓缓摇头,身影开始变得更加透明。
“我不是战甲。”他轻声,像是在对自己低语,“我是首戎。我只是……太久了,忘了自己的名字。”
话音未落,他的残影便如沙粒般簌簌洒落,化作点点光尘,融入了英魄祠的地基之郑
最后一缕微弱的意识在凤无涯心底响起:
“陛下……下次列阵时,请……喊我的全名。”
一旁的青藤儿忽然捂住嘴,泪流满面:“我能闻到……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像……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归程的归源舟上,万俱寂。
凤无涯独坐在舟顶的观星层,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她取出了连璟留下的那枚玉简。
这枚玉简自连璟失踪后便毫无反应,此刻,却在她指尖的温度下,缓缓浮现出一行龙飞凤舞的银色字,一如那人张扬不羁的笔迹:
“当你读到这句之时,我已在你体内种下‘逆脉锁’。此锁无关修为,只为一事——以防渊瞳夺契。”
凤无涯的指尖猛地一颤,心神巨震。
几乎在同一瞬间,远在千万里之外,西境佛国之巅,一座直插云霄的佛骨塔顶端,那只常年睁开、俯瞰众生的巨大金色竖瞳,毫无征兆地,缓缓闭合了。
一道低沉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声,随着无形的罡风飘散开来。
“好一招借魂养契,以身为饵……连公子,你终究还是不甘为棋,硬生生把自己,走成了棋手。”
笑声消散,地间重归死寂。
凤无涯手中的玉简,银字已然隐去,恢复了古朴无华的模样。
然而,就在她心念电转,试图理解“逆脉锁”为何物之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感,毫无预兆地从她四肢百骸的深处升起。
那感觉并非疼痛,也非麻痹,而是一种……一种与她自身灵脉格格不入的,冰冷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