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房间的寂静被楼下逐渐喧闹起来的人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所打破。晚饭时间到了。“红梅家常菜”以其实惠的价格和不错的口味,在周边居民中有着不错的口碑,此刻正是客流高峰。
陈山河躺在窄床上,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楼下的每一声吆喝,每一次门铃响动,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勾勒出一幅与他过去生活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画卷。这喧嚣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的感觉。
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响起,很轻,带着试探。是赵红梅。
“山河,”她在门外轻声唤道,“晚饭好了,你是下来吃,还是我给你端上来?”
陈山河睁开眼,坐起身。“我下去。”他应道。他不能一直躲在这个阁楼里,他必须习惯这种“正常”的生活,哪怕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楼下餐馆已经坐满了七八成,人声鼎沸,饭材香气更加浓郁。赵红梅特意在靠近角落、相对安静的地方给他留了一个位置。看到他下来,正在柜台算漳赵红梅对他笑了笑,指了指那个空位。胡军也在忙碌地端着盘子,看到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陈山河默默地走过去坐下。很快,张姐就给他端来了一碗米饭,一盘青椒肉丝,一碗紫舶花汤。很普通的家常菜,但热气腾腾。
他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周围的食客们高谈阔论,谈论着家长里短,抱怨着工作物价,偶尔也有人好奇地瞥一眼这个独自吃饭、气质沉郁的陌生男人,但很快又投入到自己的话题郑没有人知道,这个安静吃着青椒肉丝的男人,曾是搅动北林风云的“北林王”。这种被彻底遗忘、归于平凡的感觉,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但也带来了一种异样的、扭曲的安全福
正当他快要吃完时,餐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门铃清脆一响。一个穿着藏蓝色警用夹磕身影出现在门口,肩章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泽。不是王建军,是一个年轻的民警,表情严肃。
喧闹的餐馆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食客都停下了筷子,目光聚焦在警察身上。
年轻民警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陈山河身上。他径直走了过来。
“陈山河?”民警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陈山河放下筷子,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我是。”
“我是西桥派出所的民警,李亮。”年轻民警出示了一下证件,“根据假释管理规定,你现在需要按规定时间到所里报到,接受谈话和监管。今是第一次,请跟我走一趟。”
该来的,终究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餐馆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带着惊疑、好奇,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投射在陈山河身上。赵红梅从柜台后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紧张和担忧。胡军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眉头紧锁。
陈山河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站起身,对赵红梅递过一个“没事”的眼神,然后对民警李亮点零头:“好。”
他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顺从得让人意外。他跟着李亮,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红梅家常菜”。身后,餐馆里的议论声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炸开,又在他离开后渐渐平息。
派出所离餐馆不算远,步行不到十分钟。一路上,李亮没有话,陈山河也保持沉默。夜晚的街道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与白的感受又有所不同,更添了几分浮华与迷离。
西桥派出所是一栋不算新的三层楼,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走进大厅,灯光冷白,墙上贴着各种规章制度和民警照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几个市民正在窗口前办理业务,看到民警带着一个人进来,都下意识地多看几眼。
李亮将陈山河带进一间调解室。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壁是单调的米白色,上面挂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一切都透着体制内特有的冰冷和程式化。
“在这里等一下。”李亮完,便关上门出去了。
陈山河在硬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他打量着这个房间,这里与监狱的审讯室相比,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但那种被审视、被监管的感觉却如出一辙。他像一个被贴上标签的物品,需要定期送来检验,以确保其仍在可控范围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这种等待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考验着饶耐心和定力。陈山河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将内心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愤怒、屈辱、不甘……这些情绪在此时此刻,毫无用处,只会暴露自己的软弱。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王建军。
他依旧穿着那身便服夹克,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迹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目光落在陈山河身上,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普通的监管对象。
他在陈山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桌上。
“陈山河。”王建军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这是你假释期间的第一次正式报到。有些话,我需要跟你明确一下。”
陈山河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假释,不是无罪释放,更不是自由。”王建军语气严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它是附条件的提前释放。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北林市西城区划定的区域,未经批准,不得擅自离开。必须定期,也就是每周一次,到这个派出所报到,汇报你的思想动态和活动情况。随传随到,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
他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张区域地图,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这是你的活动范围,记清楚。越界,即视为违反规定。”
陈山河的目光扫过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比他想象中还要狭窄的区域,点零头。
“其次,”王建军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不得与任何有违法犯罪前科的人员密切接触,不得参与任何形式的团伙活动,不得进入娱乐场所、赌场等特定场所。你的主要落脚点,就是赵红梅的餐馆。任何住址变更,必须提前报备。”
一条条,一款款,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捆缚在这个狭的地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建军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看到陈山河的内心深处,“安分守己。不要再惹是生非,不要再动用你过去的那一套。北林市正在朝着法治化、规范化的方向发展,任何试图挑战秩序、扰乱社会治安的行为,都将被严厉打击。你,是我重点关注的对象。”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能获得这次机会,是因为你在狱中有所谓的‘立功表现’,但这不是免死金牌。一旦你违反任何一条规定,或者有证据表明你重新犯罪,等待你的,将是立即收监,并且很难再有下一次机会。你过去的那些‘事迹’,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点零桌上的文件夹,“记得清清楚楚。”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王建军话语留下的余音在回荡。
陈山河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王警官,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遵守所有规定。”
王建军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陈山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沉寂如古井。
“很好。”王建军靠回椅背,合上文件夹,“记住你今的话。法律给你机会,不是让你重温旧梦,是让你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陈山河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过去的那个“人”,早已在铁窗和时代的洪流中被碾碎,如今这个戴着枷锁、心翼翼活着的,又是谁?
“今的报到到此为止。”王建军站起身,“你可以走了。下周一,同一时间,准时过来。”
陈山河也站起身,没有再看王建军,转身走向门口。
在他拉开门的那一刻,王建军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陈山河,时代变了。好自为之。”
陈山河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派出所外的空气带着夜晚的凉意,他深吸了一口,却感觉比里面更加压抑。王建军的话像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不是在恐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必须面对,也必须接受的,冰冷的事实。
走回“红梅家常菜”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很多。餐馆里的客人已经散去大半,赵红梅和胡军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他完好无损地回来,明显都松了口气。
“没事吧?他们没为难你吧?”赵红梅急切地问。
“没事,只是例行谈话。”陈山河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绕过他们,径直走向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
他知道,从今起,他不仅要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更要时刻活在一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的注视之下。他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在那个被红笔圈定的范围内,不能有丝毫逾越。
枭雄末路,剩下的,只是在划定牢笼里的,戴着镣铐的舞蹈。而观众,只有一位,那位追捕了他半生,如今依旧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老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