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图书馆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低频嗡鸣,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排书架上,将陈山河伏案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水泥地上。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刑事诉讼法》,书页边缘已被翻得微微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
这不是他第一次阅读法律条文,但这一次,他的方式截然不同。
三个月前,那个因盗窃入狱的年轻犯人再次找到了他。这次不是因为家信,而是因为一纸起诉书副本——铁柱的父亲,那位刚刚下岗的老钳工,在摆摊时与城管发生冲突,被控妨害公务。
山哥,我爹一辈子老实巴交,就是脾气倔零......铁柱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要是判了,可怎么办啊?
陈山河接过那份起诉书,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罪名。若是从前,他可能会教铁柱如何疏通关系,或是找几个兄弟去讨个法。但此刻,他沉默了。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对照着《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这份起诉书。什么是妨害公务的构成要件,什么是正当防卫的界限,什么是证据链的合法性......
第二放风时,他找到铁柱,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只是平静地:让你姐姐去找法律援助中心。根据起诉书描述,你父亲的行为可能够不上妨害公务,更像是治安案件。
他详细解释了其中的法律区别,甚至画了一张简单的流程图,明整个诉讼程序。铁柱似懂非懂,但眼神中的恐慌明显减轻了些。
这件事像一颗种子,在监狱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悄悄发芽。
渐渐地,找他咨询法律问题的人多了起来。有的是对判决不服,想要上诉;有的是家人遇到了纠纷,不知如何应对;有的甚至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要在监狱里待多久才能获得减刑。
陈山河来者不拒,但立下规矩:他只讲解法律条文和程序,不代写材料,不出主意,更不传递消息。他就像一个移动的法律咨询窗口,严格限定在自己的知识范围内。
这个过程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有个因故意伤害罪入狱的壮汉,听完陈山河解释他的犯罪行为在法律上的认定后,勃然大怒:放屁!那子先动的手,我那是自卫!
陈山河平静地翻开《刑法》相关条款,指着上面的字句:你得对,刑法确实规定了正当防卫。但根据起诉书中描述的细节,你在他已经倒地后继续殴打的行为,可能构成了防卫过当。
狗屁法律!壮汉一拳砸在桌子上,引得远处的狱警投来警惕的目光。
陈山河合上书,目光沉静:你可以不认同法律,但你必须遵守它。就像你可以不认同监狱的规矩,但你还是在这里服刑。
这句话让壮汉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
还有一次,一个因经济犯罪入狱的前公务员,带着讥讽的语气问他:你这么懂法,怎么还在这里?
陈山河正在帮一个不识字的犯人写家书,头也不抬地回答:正因为不懂,才在这里学习。
这句话在监狱里悄悄传开,让很多人对陈山河有了新的认识。他不再是那个令人畏惧的北林王,也不是故作清高的书呆子,而是一个在用最笨拙却也最诚恳的方式,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人。
在这个过程中,陈山河发现自己对法律的理解也在发生变化。
最初,法律对他而言是一面镜子,照出自己过往的罪恶;后来,法律成了一本教科书,让他理解社会的运行规则;而现在,法律正在变成一件工具——不是用来钻空子、谋私利的工具,而是帮助他人理解自身处境、维护基本权益的工具。
这个转变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踏实福
晚上,他常常在监舍里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继续研读法律条文。同监舍的犯人早已习惯了这个沉默的,有时甚至会心翼翼地问他:山哥,这个字怎么念?这条是什么意思?
他教他们认字,讲解基本的法律概念,就像当年在厂区教新来的弟如何看场子一样耐心。只是现在,他教的不是如何破坏规则,而是如何理解规则、遵守规则。
有一,管教干部突然来找他:9417,听你在研究法律?
陈山河平静地点头。
有个任务交给你。管教干部递给他一沓材料,下周要开展普法教育,你准备一下,给其他犯人讲讲基本的法律常识。
这个安排出乎他的意料。他沉默片刻,接过了材料。
那一周,他准备得很认真。不是简单照本宣科,而是结合监狱里的实际案例,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法律条文。他讲到盗窃罪时,举了铁柱的例子;讲到故意伤害罪时,引用了那个壮汉的案例;讲到经济犯罪时,则剖析了自己的过往。
我们总是抱怨法律不公,他在最后道,但往往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去理解它。法律就像这条监狱的围墙,你越是想要撞破它,就越会头破血流。但如果你学会在围墙内生活,反而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秩序。
台下鸦雀无声。这些曾经视法律为无物的犯人,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课后,那个曾经讥讽他的前公务员走过来,神色复杂:你得对。我以前太自作聪明了,总想着怎么钻空子。
陈山河只是点零头,开始收拾讲台上的材料。
走在回监舍的路上,他抬头望向高墙上那片被切割的空。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站在王朝歌舞厅顶楼俯瞰北林市的那个夜晚。那时的他,以为力量来自于打破规则、掌控他人。而现在,在这高墙之内,他领悟到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道理:
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对抗规则,而是来自于理解规则、运用规则,最终在规则的框架内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个认知比任何减刑都让他感到释然。他知道,即使有一走出这座监狱,他也再不会是那个无法无的陈山河了。
法律的重塑,不仅改变了他对世界的认知,更重要的是,重塑了他自己。在这个被规则严格限定的空间里,他反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那是灵魂的秩序,是内心的安宁。
夜幕降临,监狱的探照灯依次亮起。陈山河走在回监舍的队伍中,步伐沉稳而坚定。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