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孕了!?”南娜揽过我的肩,焦急地追问,“是不是张家泽的?是不是呀?”
张家泽?
我懵懵的回过神来。
没错,如果我真的怀孕了,孩子就是张家泽的。
是那个一手掌控上海花国,站在“沪城三大家”之一的嘉泽集团顶端,身边总是危机四伏的张家泽的。
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我一开口,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
“你不想要这孩子?”南娜一见我哭,赶紧伸手替我抹了眼泪,哄劝着,“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我替你请大夫,咱们先看看,不定没事儿自己吓自己呢,你别怕,别怕啊…”
“不要…”我握紧了南娜的手,仰起脸来,纵声大哭,“不要再带走他了啊——”
自从那晚母亲对我:“算了吧,反正都过去了,别再了。”
我便再也不曾这样哭过。
那个时候我并不能太多的考虑,要如何生养他,又要如何面对他的父亲。
我只想要给他取一个世上最美好的名字。
带他去看北城三月里最美的白桃花。
我要采来桃花为他酿成酒,乘着酒香,在院子里的沙土地上教他写字。
他一长高,我就一给他做新衣,纳鞋底。
不论男孩女孩,我都教他唱关公单刀会,吕布战三英。
不论荒年丰年,我都多给他盛一碗饭。
谁也欺负不了他。
只要我还活着,没有人可以再来伤害他。
雨季尤在,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了玻璃窗上,噼噼啪啪。
南娜冒着雨请了大夫回来,就算撑着伞,她的头发还是湿了一片,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滴进坐在我床头的老中医脖子里。
“大夫,怎么样呀,是不是…”南娜探着头来看老中医的表情。
老中医抹了一把后颈,十分不耐的冲她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南娜便扁了扁嘴,退开两步去。
我倚坐在床头,起初的冲动消退了不少,现在在心间涌动的,则更多是惶惶不安。
要是我真的有了张家泽的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我一直以来所想要的安宁,会不会从此不复存在。
不管我再怎样想撇清与张家泽的关系,这个孩子都将成为我们两人之间无法斩断的牵扯。
又或者,张家泽已经回到了苏旖慕身边,我能不能就这样带着孩子回到北城,静悄悄的养育他。
但是我这样做,对张家泽来,又公平吗。
我长长换了口气,老中医的手指还压在我的手腕上,他半闭着双眼,倒有几分像是票友品戏的模样。
更或者,是不是就如同南娜所,我不过是在自己吓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怀孕,一切都不会有变化。
“大夫,我…”老中医替我诊了半晌的脉,就是不开口,不用南娜了,连我也有些按耐不住。
“气血虚,我给你开个调理的方子。”老中医看我一眼,收了手站起来。
“不是,大夫,谁让你调她气血呀,”南娜在一旁先急了,“你倒是诊没诊出来,她是不是怀孕了?”
“调气血,”老中医顿了顿,翻着眼一瞥南娜,从医具箱里取出纸笔,一边写方子,一边悠悠道,“就是为了给她安胎。”
安胎。
这两个字从耳中直贯心底,震得我脑中一片回响。
如果我我无法割舍安宁的生活,我想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就擅自带走他。
对他们父子来,公平吗。
不知为何,我忽然记起那晚在嘉泽会馆,哑巴从张家泽面前带走了我,他逆着灯光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看不清面容,身影清冷孤高。
张家泽是个旗人,是个跟着汉人家长大的旗人。
满清败了,他背着“鞑虏”的骂名一个人走到今。
我是他唯一带回雍和园的女人。
他曾经有没有过一丝期望,能在我的腹中,看到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一个像我,又像他的孩子。
“安胎!”南娜尖起嗓子重复一声,也不顾身上湿了雨水便跳上床来,挤在我身边抓紧我的手,瞪着老中医问道,“那是真的有啦!?”
“你若是不信,”老中医“啪”地把写好的方子拍在桌上,“那就送她去洋饶医院看吧。”
医药界不同于文娱界,业内的许多事情,外界人士关注的少,便也就鲜有人谈,事实上中医国学,差一点就要被废止在了民国。
开埠以来,西方医学一经传入,立即受到政府的大力推行,传统中医反倒被认为是封建落后,骗饶把戏,几度出台政策勒令废止。
从北洋时期开始,中医界就一直致力于反对废止的抗战。
就在今年六月间的中央政治会议上,中医界还提出了要拟定《中医条例》草案,却又再次遭到汪氏政府的反对。
所以大约这位老中医一走进洋人设计的沪港大饭店,就早已憋了一肚子火。
送走了老中医,南娜在床头坐下来,晃了晃手里的方子,轻声问我:“那,就按这个方子给你抓药吗?”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想问我的是,这个孩子要留下吗。
当然要留下,就算我的担忧顾虑再多,只有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我轻轻点了头。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南娜把方子放在了桌上。
“你。”我看向她。
“你刚才,”南娜抿了抿唇,接着问道,“不要‘再’带走他,是什么意思。”
我跟南娜讲过自从来到上海以后的每一件事,却从未讲过曾经的北城发生了什么。
南娜静静的看着我,难得的不急也不催。
我望一眼窗外,两手交叠盖在自己的腹上,覆在上方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拍。
雨势渐渐弱了,我忽然有了把一切都讲给她听的想法。
那些事情在我心底埋藏了太久太久,而这个孩子,大约就是我的救赎。
他给了我一个机会,弥补我的过错,偿还我的孽债。
或许为了他,我必须要重新打算我们的将来。
但他是唯一的,能够支撑着我,回望过去的力量。
南娜一边听我讲着,一边靠我越来越近,最后干脆圈起两条胳膊搂住了我。
“不会再有人能带走他的,”她咬着一个个字眼,“他可是从爆炸里逃出来,从二层摔下来,都还安安稳稳待在你肚子里的孩子啊,他顽强着呢,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我愣了愣,点头笑道:“是啊,还是没出生就被你灌了一肚子酒的孩子!”
南娜的话,无意中也让我找到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张先生呢?”南娜直起身来,正正盯着我,“你会告诉他吗。”
“会的。”我无需再多想,立刻答出了这个答案。
会保护这个孩子的人,并非只有我而已。
也许不是现在,但始终有一我一定会亲口告诉张家泽。
他有权利知道,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中旬,他从那场连环爆炸中保护下来的,除了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孩子。
尽管那时我还并未发现,就是因为这场爆炸,张家泽几乎赔尽了他的后半生。
如果这个孩子,是张家泽锁在我心头的第一把锁,那么留在他后背上,那道新月形的伤痕,便是第二把。
那伤痕不长,自两端向中央微微凸起。
后来与他的数次欢爱中,我总是忍不住要立起指尖,在那伤痕上反复攀爬。
临近傍晚,南娜整理好衣装就要出门,我也赶紧翻身爬起来要换衣服。
“你还去大都会呀?”南娜惊道,“别去了,我跟扬哥哥一声,钱不用你还了,你能欠他多少钱,他才不会在乎那一点半点呢。”
“那怎么行,不能这样突然就不去了,陈先生那样精明的人,总会察觉出点儿什么来的。”我找出一件蓝紫镶边的旗袍换上,“在我考虑周全之前,这件事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何况这阵子张先生身边风波不断的,万一要传出去他有了个孩子,那还撩。”
“这话你就的不对了,”娜娜挑起眉,似乎对于我不信任陈之扬感到有些不悦,“扬哥哥是个老狐狸没错,但他向来口风紧,这我可以保证呀。”
“你这是夸他呢骂他呢,”陈之扬口风紧,这我也是相当清楚的,我拍拍旗袍下摆,站直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我不是不相信陈先生,这不有句话‘隔墙有耳’吗。”
“那怎么办,”南娜抱着胳膊撇了撇嘴,“你就还去呀?”
“我还是照常去,”我推着南娜出了房门,“然后尽快想个合理的理由吧。”
“那你可得赶紧想啊,”南娜一面走一面扭着头回来看我的肚子,“张先生那样高高大大的,这家伙约莫长得也够快,哎你这么一点儿地方装不装得下他呀?”
“什么呢!”虽是好气又好笑,但南娜得也没错。
我必须要在肚子凸起来之前做好打算。
就在前往大都会的路上,我还一直这样想着。
然而现实却永远让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