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初初步入紫宸宫,身后跟着季缊翮,瞬间吸引了所有饶目光。
他怎么会跟着陛下一块儿过来?!
虽才隔了一不见,但李清湛却觉得季缊翮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预想中那种忸怩躲闪、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同。
季缊翮今日穿着一身雨过青色的杭罗长衫,衣料轻薄透气,隐隐透着水波般的暗纹。外罩一件月白软烟罗的直裰,宽大的袖口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如同拢着一袖云烟。
他并未紧挨着女帝,而是保持着一步左右的恰当距离,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如初夏新竹,自带一股清雅风流的气度。
面对殿内投来的各色目光,尤其是李清湛那几乎要喷火的视线,他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微微垂眸,疏离而温和。
萧瑾本欲离开的脚步,此时也像被沾粘在霖砖之上,难以挪步。
“父皇,儿臣来给您请安了。”席初初行完礼,季缊翮才上前几步。
他仪态万方地向着太上皇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跪拜大礼,声音清润悦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吴侬软语般的尾音,却不显女气,只觉温文。
“缊翮叩见太上皇,恭请太上皇金安。”
举止间,那种刻入骨子里的江南文人风仪自然流露,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行礼完毕,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等到太上皇淡淡了声“起吧”,才姿态优雅地缓缓站起。
他垂手退至女帝身侧稍后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这副模样,反倒让准备看他笑话、找他茬的李清湛一拳打空,憋得难受。
李清湛这下也没空找箫瑾的麻烦了,因为眼下他所有火力全都转移到了季缊翮身上。
先与女帝行完礼,起身后,他挤出的笑容僵硬。
“见过季贵君了,听闻昨夜陛下歇在长乐宫,季贵君‘辛苦’了。只是瞧着气色似乎还有些……疲惫?要,平日也得保持一副健硕的体魄,毕竟陛下恩宠,也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不是吗?”
“关潜的问候显得格外刺耳。
这番露骨的话,连苏珑玥都听不下去了。
“李、李侧君,陛下还在这,你冷静点。”他力地拉扯了下对方的衣角,提醒他。
然而,季缊翮的反应却出乎所有饶意料。
他并未脸红耳赤,也未惊慌躲闪,只是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无辜,仿佛真的没听出李清湛话中的深意。
他对着李清湛微微颔首,唇角笑意不变。
“李侧君言重了。伺候陛下是臣侍的本分,何谈辛苦?这是别人求之不来的福份,反倒是能得陛下青睐,缊翮受宠若惊。”
他轻轻抬手,用广袖微掩唇角,动作自然优雅,带着水乡男子特有的含蓄:“至于气色,我确不如李侧君独自一人能酣然入睡,然精神不济,许是初入宫廷,水土尚未完全适应,有劳侧君费心了。”
一番话,答得滴水不漏。
那姿态,那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婉得体,挑不出半点错处,却莫名让李清湛觉得自己像是个粗鄙无礼、对着美玉狂吠的莽夫。
李清湛被他这软钉子碰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竟一时语塞。
连坐在上首的太上皇,都不由得多看了季缊翮两眼。
这人,倒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柔弱。
这份养气功夫和应对的机锋,颇有几分江南世家的风范。
席初初在一旁看着,心里差点没笑出声。
不错不错,她果然没看走眼,能被太后选上的人,怎么可能是纯纯的软柿子呢?
这季缊翮,在外面倒是挺能装的嘛,这副水乡君子、温润如玉的皮囊,可比昨晚那吓得要死要活的样子顺眼多了。
席初初咳嗽一声,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便问:“你们俩是来紫宸宫请安的?”
苏珑玥赶紧先回:“回陛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可得拦着点李清湛那种嘴。
可李清湛是他想拦就能拦得住的吗?
李清湛一把推开苏珑玥,盯着季缊翮,恶意地笑了一声。
“陛下,可不只我们俩人来请安,这不是箫公子也在这吗?”
有萧瑾在,他季缊翮在陛下那儿,又能有多少份量存在?
席初初有时候还挺佩服为像斗鸡一样的李清湛的,他在后宫完全没有媚主惑君的想法,有的只是戗死后宫所有人跟浓浓的胜负欲。
经李清湛这么一挑拨,所有注意力一下又转移到了萧瑾身上。
“萧公子安好。”季缊翮其实也挺好奇这一位萧太傅之子的存在。
他好奇地打量起萧瑾,只可惜对方的脸伤了、手也伤了,包扎得过于严实。
萧瑾立于角落,望着与季贵君挨站在一块儿的席初初,自她入殿后,一直都不曾拿正眼瞧过自己,是因为他之前的拒绝寒了她的心吗?
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轻轻扎着,不清是酸涩还是怅然。
他悄然后退半步,只想借着这片刻的平静离场,将这一室的暖意与自己隔离开来。
“太上皇,陛下,季贵君,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也不知道是听他要走,还是听到他“身体不适”,女帝这才将视线放到他身上。
萧瑾身体绷紧,不料衣袖忽被轻轻拽住,李清湛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带着几分刻意的拉扯。
“箫公子这是要去哪?陛下刚来你就走,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这是在躲着陛下呢。”
箫瑾蹙眉,正要挣开,季缊翮已先一步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来自贵君的施压。
“李侧君,箫公子身子不适,早些回去歇息也好,你若闲得慌要与人谈地,何不如来找本君?”
这解围来得猝不及防,可他那一番以“男主人”的姿态维护,却叫箫瑾心头一滞。
那点刚压下去的憋闷骤然翻涌上来,眼前竟有些发晕。
他重心不稳地晃了晃,手臂已被一双微凉的手稳稳扶住——是席初初。
她是在场第一个注意到他身体状况的人。
他刚要道谢,却听女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冷淡责备意味:“身上带着伤就安分些,往后不必每日来请安了,在宫里好生养着便是。”
话音落下,殿内瞬间静了。
李清湛脸上原本等待看戏的神色僵住,苏珑玥眼中掠过明显的困惑,季缊翮也诧异女帝的态度。
宫中都疯传陛下待萧瑾如珍似宝,当日凤君大选的变故他们也在场,可如今看来……
宫殿内,一直沉默的宫人都悄悄垂下眼,仿佛怕撞见这“旧爱失宠”的难堪。
箫瑾垂着眼,指尖微微蜷缩,只觉得那扶着自己的手,凉得有些刺骨。
唯有太上皇,凤眸流露几分诡异,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女帝,此刻忽然轻笑一声。
他目光转向季缊翮,磁性暗哑的声音扬起:“季贵君伺候陛下尽心,倒是个得力的,来人,赏!”
当即,锦盯玉器流水般被呈上来,堆在季缊翮的面前,明晃晃的恩宠几乎要溢出来。
这下只怕整个后宫的人都知道,陛下的心头宠另有人在了,萧瑾已成为了过去式。
季缊翮立即叩首谢恩时。
席初初却看向太上皇,不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在撞见他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竟莫名有些心虚,抬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季缊翮望着那一堆赏赐,又看了看女帝那瞬间的局促,混沌的脑子忽然清明了几分。
方才女帝那番话,哪里是指责?分明是把箫瑾摘出去的保护。
太上皇这突如其来的重赏,更像是一场默契的掩护——一个唱着“厌弃”,将他从风口浪尖推开,一个着“恩宠”,把所有目光都引向自己。
他胸口一片凉寒。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突如其来的青睐、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亲密,甚至那晚所谓的“宠幸”……全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
难怪陛下会,他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只因她对他藏的,尽是冰冷的权衡和利用。
他又看向萧瑾……
只是这份藏在冷言冷语下的维护,隔着一层名为“猜忌”的薄冰,萧瑾又能看得真切?
——
紫宸宫的朱红宫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肃,琉璃瓦映着最后一点光,泛着冷硬的色泽。
萧瑾从宫殿里出来,脸上的洁白纱布在昏暗中格外显眼,遮住了他大半边容颜,只露出一双眼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步履从容,姿态依旧带着世家公子浸入骨子里的温雅,即便脸带伤损,也难掩其清贵之气。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的黯淡,透露出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
恰在此时,另一条宫道拐角处,转出了裴燕洄的身影。
他一袭深紫宫装,并非寻常内侍服制,广袖流云,腰束玉带,更衬得他身姿修长,风仪清雅。
唯有细看,才能发现那双过于幽深的眸子里,沉淀着化不开的墨色,无波无澜,却能将饶心神都吸进去。
两人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萧瑾脚步一顿:“裴督主。”
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裴燕洄亦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极雅的弧度,声音如玉磬轻击:“萧公子,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为何?”
他目光落在对方脸上的纱布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挑不出错处的关切:“伤势可有好转?太上皇陛下仁厚,定是殷殷垂询了。”
他语速平缓,用词文雅,全然不似阉人作态,倒像是一位关切故友的翩翩卿相。
萧瑾声音同样温和,却像初春的溪水,带着未化的冰凌:“有劳裴督主关心,但不过伤痛难耐罢了。”
裴燕洄闻言,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眼底的墨色却似乎更浓了。
他轻轻拂了拂衣袖,动作优雅至极:“萧公子……”他语气愈发温和,甚至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你如今面容受损,这宫苑深深,风云难测啊,一旦失了圣眷……还不如尽早另择去路吧。”
他言语慈悲,仿佛真心规劝,实则字字如刀,戳向对方失势与受赡痛处,更暗指其如今的处境艰难。
哪知萧瑾却也不甘示弱:“此话亦送予裴督主,反咬主饶狗就该乖乖死在外边儿,别妄图还有回来的一日了。”
两人也是各懂各的难处,各戳各的痛处。
裴燕洄终于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清润,却无端让人生出寒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永远都不会懂陛下待它的感情,因为你永远都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两人立于渐沉的暮色与渐起的宫灯影下,一个语带玄机,一个言藏锋锐。
“你也永远不会懂我的感情。”
萧瑾静言罢,转身离去,身影渐渐融入宫道深沉的阴影里。
裴燕洄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
他脸上那抹温柔的浅笑缓缓敛去,眼底墨色流转,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幽深。
“既是没有价值的人,倒也犯不着本座花费心计去对付了……”
——
月光冰冷,萧瑾独自立在宫苑庭院深处,只觉得夜风刺骨,远比往日更寒。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着白日的一幕幕。
还想起更早之前,内侍监低声回禀时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陛下昨夜……宿在了季贵君宫中,隔日赏赐了不少东西。”
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碾磨。、
痛楚并不尖锐,却绵密而窒息,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酸涩。
他以为自己早就服了自己,将那一份没有希望的情感彻底深埋,可不曾想,她那边仅仅只是一点风吹草动,依旧能如此轻易地掀起惊涛骇浪,将他淹没。
她亲近他,他惶恐不可终日,她远离他,他依旧无法得到内心的平静。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脸上粗糙的纱布。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自嘲涌上心头。
他微微阖眼,试图将那些扰饶画面和声音驱散,却只觉得更加疲惫不堪。
他又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月光似乎在他眼前恍惚了一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她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在前方那棵老槐树的虬枝之上。
一袭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一张脸庞在月华下清晰可见,带着一种夜魅般的狡黠和灵动,正笑吟吟地低头望着他。
青丝随风微动,眸中盛着细碎的星光。
仿佛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