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疏影斋内灯火煌煌,原本冷香四溢的暖阁,此刻弥漫着一丝新鲜而刺鼻的铁锈腥气。
好在刚入京,梁王就送了陈大夫来,一直常住沈园。
陈大夫拎着药箱疾步赶来,先用剪子心翼翼地铰开许正臂上与伤口黏连的血污袖袍,侧身就着烛光仔细检视,伤口皮肉微微翻卷,便知是三棱箭头所伤。
“许大人,且忍一忍。”陈大夫将煮沸放凉的清水浸湿帕子,缓缓擦拭伤口的血污。
似是宽慰许正,也向一旁焦灼的沈寒解释:“三棱箭镞头锋利,虽未直接命中,但这一擦也削去了一层皮肉,万幸没山筋络。”
嘶——
许正眉心紧蹙,额角不断沁出冷汗,牙关咬死,硬是将一声闷哼锁在喉间。陈大夫擦拭按压之下,伤口再度涌出一股鲜血,激得他肩臂肌肉抽搐了下,皮肉一阵钻心地疼。
伤口擦拭好,陈大夫取出一枚金漆封印的暗青色药锭,将其与药粉一同研碎,心地敷在许正伤口上。
药粉一敷上去,许正顿感一阵沁入骨髓的清凉,灼热的刺痛感瞬间压了下去,他绷紧的下颌线终于缓缓放松。
见许正神色缓和,陈大夫这才点头,“此乃蟾酥锭合了南洋进贡的血竭,最是镇痛消肿,生肌敛疮。”
似是保证一般,“这药是圣上御赐之物,甚有奇效,大人放心,此伤不日便可痊愈。”
许正略一颔首:“有劳先生。”
看向一旁一脸担忧的沈寒,许正扯开一丝唇角微笑,“一点皮肉伤,不碍事。”
郡主匆匆赶来,一进屋便先将沈寒揽至身前,目光急切地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检视了一遍,确认女儿无碍,这才放下悬着的心,转向许正,温声道:“许大人,此番有劳你护得女周全。”
许正立即起身,躬身行礼:“下官见过郡主。”
郡主点头,转头看向陈大夫,“许大人伤势如何?”
陈大夫回话,“回郡主,许大人万幸,并未伤及筋骨,只是创口颇深,流血过多,须得好生静养,切忌用力,以免崩裂。”
见郡主点头,陈大夫再嘱咐了几句饮食禁忌,躬身退下。
沈寒见许正面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声音里满是自责,“你...还好吗?”
痛感渐渐消散,许正试着轻轻活动了下臂膀,温声安慰道:“已经不痛了,沈寒,你别担心。”
虽郡主就在身旁,许正还是牢牢记住母亲交代的“胆子要壮,脸皮要厚”的宗旨,丝毫不避讳。
绝不可再改回沈姑娘的生分称呼!
这一晚上,他们一起经历了坠马车、被人追杀及死里逃生,彼此之间,应该很熟悉了吧?!
这份生死劫难的感情,像是将他们之间那层似有似无的疏离感,一下子烫化了。
看见沈寒眼底的焦急与担忧,许正心中一片温软,只觉一股暖意裹着蜜糖般的甜,缓缓淌过心尖——这些担心都是为了他!
他笃定,今夜之后,沈寒待他,定然与旁人不同!
儿女的眼神交汇,此刻郡主完全顾不上。
她紧紧攥着沈寒的手,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与怒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的好端端会有杀手?寒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寒满心满眼的自责与焦灼,泪水在眼眶中盈盈欲坠,看着楚楚可怜。
许正看在眼里,心尖像是被人猛揪了下,抢先一步,“启禀郡主,那帮杀手是冲下官来的,与沈寒无关。”
沈寒一愣,抬眸看着许正...
许正竟能一眼看穿,她不愿告知郡主真相的为难...
心口漫过一股不清的暖流...
她无法对郡主实话,因为她想查明,温恕究竟与武安侯府,与她那位从未谋面的生母有何关联?
何况,若是要跟郡主提及温恕,就得从头解释,可她与陆青的身份,无法呀。
可这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辛,许正却是一无所知的。
可他仅凭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便选择与她一同瞒着郡主,且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让她不必被问到哑口无言...
沈寒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迎着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点头。
郡主被许正的话砸得有点懵,“冲着你来的?”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目光在许正与沈寒之间微微一扫,“许大人,你为何会与寒儿在一起?”
这点她方才一进来就觉得奇怪,只是被吓愣了神,此刻都还未缓过来。
许正躬身抢答,“回禀郡主,下官是因秦氏企图毒杀姜氏与郡主的案子,尚有几点不明之处,故特来请沈寒协助核实。不料归途竟在园外遭遇此事,是下官思虑不周,连累沈寒受惊,请郡主恕罪。”
这便解释了,为何是在沈园附近出的事。
郡主是关心则乱,否则定会察觉他话中的漏洞——为何目标是他,却要攻击郡主的马车?!
郡主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郡主正色道:“许大人,刺杀一事非同可。若需要父王或本郡主协助,尽管开口。这伙人能动用弩箭,绝非寻常匪类。”
许正再次行礼,“多谢郡主,下官谨记在心。”
身后刘嬷嬷轻轻拉了拉郡主的衣袖,朝二饶方向使了个眼色。
郡主这才恍然留意到,她的寒儿,好像长大了,身边开始出现男子了。
厅内数盏明灯高照,郡主借着光亮,将许正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了一遍。
这孩子生得倒是周正。
白皙俊朗,身量挺拔,眉宇间自有一股端方正直之气,回话时目光清正,条理分明,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探花郎。
最难得的是,危急关头肯舍身护着寒儿,这份担当与情意,值得托付终身。
郡主越看越是满意,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嘉许与欣喜。
许正被这毫不避讳的端详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微热,飞速回想自己方才是否言行有失。
“母亲,”沈寒见郡主目光灼灼,盯着许正,只得开口,“您早些回去休息。女儿已吩咐备车,稍后便让侍卫护送许大人回府。”
郡主含笑点头,又吩咐人挑些上好的参茸药材送到许府,这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两人,款款离去。
许正眼见郡主离去,吁了口气凑近:“你随身带着烟火棒,早知会遇险?”
沈寒从袖里取出一物,递给许正,“这是流星火,梁王送给母亲的,母亲又给了我。”
这枚流星火长约一掌,粗如拇指般大,以精铜为筒,内里填火药及发光剂,再用火漆封上,留一截药捻,用时只需拉开,便可触发。
沈寒目色森寒,“温恕如此迫不及待对我下手,可见秦姨娘那久无动静,令他对我心生怀疑了。”
许正心有余悸,“幸好我今日与你同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身上那包毒粉是?”沈寒有些讶异。
做御史这么危险吗,还要随身带包毒粉。
许正唇角微扬,“这是刑卫司的秘药,是上次花春堂的黑衣人遗留下的,我留着是想研究下。”
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沈寒语带歉疚,“可惜今日没抓到人,还连累你受伤。”
许正狡黠一笑,“人没抓到,但箭镞上,还是留了一点痕迹。”
他从袖中取出被布帕包裹的三棱箭镞,弩箭制式精良,箭杆笔直,三棱铁镞寒光闪闪,有五六成的官造精工技艺。
许正就着烛火指给沈寒看,“箭镞的徽记被刻意磨去,但还残存点印子,待我拿回去与傅鸣商量看看能否查出什么。”
沈寒点点头,“不知陆青那会不会有事?不过,温恕也不是疯子,不会今夜同时对我们二人动手,未免太招摇。”
许正笑了,“有傅鸣在,陆青定然无事的。”
至于温恕——
烛火‘噼啪’爆响,照出许正眼底一片冷意。
该是他发挥长处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