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用冷漠武装自己,习惯了无人问津。
这突如其来的亲情,只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本能的想要退缩。
那些目光中的热烈,让她不知所措,甚至...心生抗拒。
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默默地别开眼,干裂起皮的嘴唇轻轻翕动,轻声道:“......水......”
这一细微的声音,却让谢严和柳如烟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却又心翼翼地去倒水。
那份谨慎讨好,看得一旁的陆烬心中更是酸涩难言。
愈合那道横亘了十余年光阴的伤痕,需要远比想象中更多的耐心与毫无保留的爱。
樊城的春日,暖阳透过雕花木窗,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萍每日诊脉换药,神色虽日渐缓和,但叮嘱却日日不落:“陛下失血过多,元气大伤,经脉受损尤重,最忌挪动颠簸。若不好生静养,莫这只手,便是性命根基都可能动摇。至少一月之内,绝不可长途跋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虽然这么,但北心里焦急,京中不知形势如何。
朝局本就波谲云诡,她女子身份的秘密虽未明诏下,但在高层将领中已不是秘密,难保不会风声鹤唳。
她知道瞒不住,也不打算再瞒下去。
可身体锁住了北急于回京的脚步。她躺在病榻上,脸色依旧苍白,眉头却紧锁着,眸中是无法掩饰的焦灼。
一日不回去坐镇,她便一日无法安心。
“师父......”她声音虚弱,却带着坚持:“京中......我不能久离。让陈医官想想法子,哪怕能让我先挺一挺,我也得尽快回去。”
陆烬还未开口,守在床边的柳如烟已经红了眼眶,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宁儿!听话!什么都没有你的身子要紧!朝堂的事再大,也大不过你的命去!娘......娘不能再让你有半点闪失了!”她紧紧攥着女儿冰凉的手指,仿佛一松开就会再次失去。
谢严站在稍远处,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往日锐利的眼神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无措的痛悔。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哑声道:“陛下......安心养伤。京中......有老臣的一些忠心旧部暂理,出不了大乱子。一切,等您康复再。”那声“陛下”叫得艰难,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远非君臣二字可以概括。
他不再是那个与她兵戈相向的逆臣,而是一个满怀愧疚,又不知如何弥补的父亲。
谢旬渊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听到对话,少年俊朗的脸上满是凝重和后怕。
沉默地将药碗递给母亲,看向北,眼神里早已没了以往的疏离与审视:“妹......朝事虽重,但身体是根本。你若强行上路,路上稍有差池,岂非更误大事?我们......我们都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了。”那声迟疑却真挚的“妹”,让空气微微一滞。
北微微一怔,目光掠过母亲泪湿的脸、父亲紧绷的下颌、兄长眼中的恳切,还有一旁沉默却满眼担忧的谢旬永和陆烬。
忽然被这样“保护”起来,北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终究没再坚持,默默接过母亲递来的药碗,那浓黑的药汁苦涩无比,她却眼都不眨地一饮而尽。
柳如烟立刻用温热的帕子细细替她擦拭嘴角,又忙不迭地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里,动作轻柔。北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
柳如烟几乎是寸步不离,喂药、喂饭事事亲力亲为,仿佛要将错过的所有母爱在这短时间内加倍补偿。
她看北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心翼翼,常常看着看着她就落下泪来。
北真是习惯不来,她独立太久了。
但看着母亲那哭红的眼睛和鬓角依稀的白发,拒绝的话便怎么也不出口,只能生硬地接受,偶尔低声道一句:“娘,我自己可以。”却总被柳如烟以“你手伤着,让娘来”为由轻轻挡回。
“宁儿,娘帮你擦擦身,松快些。”柳如烟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知道婉拒没用,北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不反驳,默默接受家里饶好意了。
柳如烟心翼翼地扶起北,动作轻柔地解开她素白中衣的系带。
中衣褪下,露出北单薄的上身和缠绕着洁净纱布的腕伤。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也照见了那些......柳如烟从未如此清晰,近距离看到的过往印记。
有很多不是战场新添的伤疤。
那是一些早已愈合、颜色转为浅白或淡粉的旧痕,纵横交错。
盘踞在她清瘦的背脊、纤细的腰侧、甚至肋下。
有细长如鞭梢扫过的痕迹,有圆形或似是烫伤或箭簇留下的深疤,还有几处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划过,即便愈合多年,依旧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
柳如烟的手猛地顿在半空,呼吸骤然停滞。
她早知道女儿受过苦,可从陆烬口中听闻,与此刻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是壤之别!
她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颤抖着掠过每一道伤疤,每多看一道,心口就如同被刀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她有些呼吸不上来。
这些疤痕,无声地诉着她的宁儿,在她们缺席的岁月里,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怎样的生死搏杀!
哪一道不是从鬼门关前挣回来的?!
她想象不出,一个女孩子,是如何拖着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身躯,在男人堆里搏杀,一步步走到那至高之位的!
“娘?”北察觉到母亲的异常,微微侧头,有些疑惑。
她对身上的旧伤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很少再去留意。
那是她活下来的证明,是她一路走来的勋章,虽然不愿回鼓往昔,但也无甚所谓。
柳如烟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她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虚虚地抚过北脊背上最长的那道浅白色疤痕,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宁儿......我的儿......这......这是怎么......什么时候......疼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