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后开学的第一,我正伏在团委办公室的木桌上整理暑期社会实践报告,窗台上的铁皮茶缸冒着袅袅热气,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熏得有些模糊。突然,传达室的王大伯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闯进来,手里扬着一封印着“向阳公社党委”红色公章的信封:“杨同志,公社来的信,是表扬咱们学校的学生哩!”
我连忙接过信,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纸,还带着室外的秋老虎热气。拆开信封,钢笔字遒劲有力,字里行间满是恳仟—表扬一位名叫尹斌的学生。尹斌暑假返回曾插队的青年点,顶着四十度的高温帮公社修理抽水机、拖拉机,连熬三个通宵把趴窝的收割机修好。社员们都“这大学生没忘本,把根扎在咱农村了”。
“尹斌?”我对着名单翻了半,团委登记的暑期实践学生里没这个名字。直到去教务处查了学籍档案,才在机械工程系的名册里找到一行字:机械751班,尹斌,男,籍贯辽东县,曾在向阳公社青年点插队。旁边还附着一张一寸照片,青年眉眼清俊,眼神亮得像淬了光,胸前的校徽别得端端正正。
“这可是与工农划等号的好典型啊!”团委书记把公社的信拍在桌上,搪瓷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现在正提倡‘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尹斌这事儿得好好挖一挖。你去机械751班跟班调查,摸清情况,咱们得把他的事迹好好宣传宣传。”
我揣着笔记本往校办农场赶时,远远就看见一片金黄色的稻浪,几十顶草帽在稻浪里起伏,像是撒在田里的星星。走近了才听见镰刀割稻的“唰唰”声,还有女生们清脆的吆喝——机械751班的学生正在这儿割稻。
“杨老师!”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直起腰,脸上沾着泥点,却笑得格外亮堂。是刘莹,机械751班的班长,也是党组长。上次系里开座谈会,她代表班级发言,条理清晰又有干劲,我印象很深。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弯腰割稻的身影:“那就是尹斌,咱们班的团支书。”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尹斌穿着件蓝色的劳动布上衣,正在弯着腰飞快地割着稻子。
“杨老师怎么来了?”尹斌走过来,顺手把手里的稻子递给旁边的同学,声音带着点喘,却很爽朗。我明来意,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就是帮老乡修了几台机器,不算啥大事。生产队里的拖拉机坏了,地里的玉米等着浇水,我刚好学的机械,能帮上忙就帮了。”
刘莹在旁边打趣:“啥叫不算大事?你忘了王大爷拉着你的手啥了?‘斌子,你要是不来,咱这几亩玉米就得旱死!’”刘莹着,从田埂上的布包里掏出一个黄乎乎的玉米饼子,掰了一半递给我:“杨老师,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先垫垫肚子。咱班同学都在这儿劳动呢,要不等收工了,我再给你讲讲我们那个农机研制组的事儿?”
我跟着他们在田里割了一下午稻子,腰累得早就酸得直不起来,额头淌下的汗浸湿了衣袖和前襟。收工时,夕阳把稻田染成了金红色,尹斌扛着农具走在最前面,刘莹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跟在后面,三人凑在一起低声着什么,时不时传来笑声。刘莹告诉我,那个男生叫孙强,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们三个组成了农业机械研制组,专门琢磨怎么改进农机器具。
“你是不知道,”刘莹坐在田埂上,一边擦着脚上的泥,一边跟我聊,“刚入学时,你还是我们机械751班的班主任呢!那时候你穿件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给我们开第一次班会时,‘咱们学机械的,就得能动手、能吃苦’,这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顿了顿,眼里闪着光:“虽然后来你调去了团委,但班里同学都念着你的好。我代表班里的同学,给你道声迟到的问候——杨老师,您辛苦了!”
我心里一阵暖流,那些被忙碌冲淡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时候我刚毕业留校,第一次当班主任,面对一群和我一样大的学生,心里还挺紧张。记得刘莹那时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每次组织活动都冲在前面,朴实又肯干;尹斌则是个“技术迷”,课余时间总泡在制图室里;孙强话不多,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提出好点子。
“对了,杨老师,你还记得上次班里发生的那件事吗?”胡莹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愣了愣,她接着:“就是有个同学,从田里抓了好多青蛙,把青蛙大腿撕下来,要煮着吃。你当时看见了,特别生气,把他批评了一顿。”
我猛地想起那件事。那也是在农场劳动,午休时看见一个男生蹲在树荫下,手里拿着几只青蛙,青蛙的腿已经被撕掉了,血肉模糊。我当时又气又急,把他了一顿,“青蛙是益虫,怎么能这么残忍”。没想到刘莹当时还替他辩护,红着脸“吃不着肉啊,那个青蛙肉我还尝到了呢,真好吃!”那时候物资匮乏,学生们一日三餐的菜里根本没有肉,能吃上一顿荤菜比过年还难,
“现在想想,那时候确实苦,”刘莹叹了口气,“但苦归苦,大家心里都有股劲。你看我、尹斌和孙强,组建农机组就是想让老乡们少受点累。你知道吗?我们最近在琢磨的人力手动插秧机,画了好几张图纸,改了又改,上次在稻田里试了一次,一个插秧机能顶十个人干活呢!”
到农机组,尹斌和孙强也走了过来。孙强推了推眼镜,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图纸,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还有用红笔标注的修改意见。“杨老师,你看,这是我们改进的插秧机齿轮结构,之前的样机总卡秧,现在改了传动方式,应该能解决问题。”他话时,眼神一直落在刘莹身上,带着藏不住的温柔。
尹斌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部件,语气坚定:“一旦试制成功,我立刻把样机带回青年点。你不知道,青年点的知青们插秧插得腰都直不起来,一下来,手上全是水泡。这机器要是能用,能解放多少体力劳动啊!”他的眼睛在夕阳下亮晶晶的,像映在稻田里的光。
往后的日子,我经常去校办农场或者制图室找他们。有时候是看他们在田里调试插秧机,尹斌在前面扶着样机,孙强在旁边记录数据,刘莹则拿着扳手时不时拧紧螺丝,三人配合得格外默契;有时候是在制图室里看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对着图纸争论,孙强总爱跟刘莹抬杠,她的设计“太保守”,刘莹则会反驳“得考虑实际操作,老乡们用着得顺手”,尹斌就在旁边当“和事辣,笑着“咱们再试试,总会有办法的”。
我渐渐发现,孙强看刘莹的眼神不一样了。有一次,制图室的灯管坏了,孙强踩着凳子换灯管,刘莹站在下面扶着凳子,仰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担忧:“你心点,别摔着。”孙强低头看她,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放心,我技术好着呢。”换完灯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给刘莹:“上次我妈寄来的,给你吃。”刘莹接过糖,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偷偷剥了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尹斌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有一次跟我聊时,他笑着:“孙强和刘莹啊,就是嘴硬。上次调试插秧机,刘莹不心摔进田里,孙强二话不就跳下去把她拉上来,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生怕她着凉。”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欣慰:“他们俩都是踏实人,在一起挺好的。”
插秧机的试制过程并不顺利。有一次在稻田里试验,秧机突然卡住了,秧苗撒了一地,尹斌急得满头大汗,蹲在田里拆机器,手指被齿轮划破了,鲜血滴在泥水里,他却浑然不觉。刘莹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条,眼圈红红的:“要不咱歇歇吧,别太累了。”尹斌摇摇头,咬着牙:“不行,老乡们还等着呢,咱们得抓紧时间。”
那晚上,他们在制图室里熬了个通宵。孙强画图,刘莹整理数据,尹斌则拿着零件反复琢磨。快亮时,尹斌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是齿轮的咬合度不够,咱们把齿轮的齿数改一改,应该就能解决问题。”他们立刻动手修改,等太阳升起来时,新的齿轮已经装好了。
再次试验时,插秧机在稻田里稳稳地前进,一行行秧苗插得整整齐齐,速度比人工快了十倍不止。社员们围在田埂上,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忍不住拍手叫好:“这机器太神了!以后插秧再也不用累得直不起腰了!”刘莹和孙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喜悦和激动,尹斌则拿出笔记本,认真地记录着数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后来,尹斌带着插秧机的样机回到了青年点,帮老乡们改进了不少农机器具。毕业时,他被分配到黄金学院,凭着一股钻研劲,一步步从讲师做到了院长。他还经常回学校给机械系的学生讲课,每次都会提到当年在农机组的日子,“是那段在稻田里摸爬滚打的时光,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机械,什么是为人民服务”。
刘莹和孙强则留校当了老师,并结成伉俪。夫妻俩一起组建了农业机械研究室,继续改进插秧机、收割机,他们研制的农机具不仅在本地推广,还卖到了周边省份。
有一次我去他们家做客,看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是当年农机组在稻田里的合影——尹斌扛着插秧机,刘莹和孙强站在他旁边,三人笑得格外灿烂,身后是金灿灿的稻田,像一片翻涌的波浪。
“杨老师,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刘莹指着照片,眼里满是怀念,“那时候多年轻啊,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想把所有的想法都变成现实。”孙强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水果,笑着:“现在也不老啊,咱们还能再研究几十年农机呢!”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照片上,把那些青春的脸庞照得格外清晰。我突然想起公社党委的那封信,想起尹斌在稻田里弯腰割稻的身影,想起刘莹和孙强在实验室里争论的模样。那些在青春里闪闪发光的日子,那些为了理想而奋斗的时光,就像稻浪里的收割机的齿轮,咬合着、转动着,把平凡的日子磨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后来,我在整理团委档案时,又看到了那封公社党委的信,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我把它和那张老照片放在一起,心里突然明白,所谓青春,就是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奋斗、一起成长,把自己的梦想,种在祖国的土地上,等着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大树。